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三


  他終於在等待中迷迷糊糊睡著了。

  門輕輕哐當一聲把他驚醒,僕人們出去了。閔早就有一把鑰匙。下面應當是她上樓的腳步,但好長時間過去也沒有。他又睡著了,半睡半醒中他聽到閔輕柔的腳步,在吱吱呀呀地上來,此時,他的心很靜,什麼都能聽到,感覺到。

  費力睜開眼睛,他卻未能辦到,感覺到閔走進房間,他用手揉眼睛,想看她怎麼脫衣服,怎麼剝露出那個美麗的胴體,還沒來得及,閔已到了床邊,像一條魚滑進被子。

  閔的頭髮帶著早晨的露氣,好像遠遠地從另一個世界奔到他的床上來,她的身體,她的嘴唇,也帶著涼氣,她冷得有點哆嗦。她逃離那個冰冷的世界,像逃離地獄。

  她肯定是從陡峭的小路爬上來的,不會碰到人,而且快。

  達達達的聲響從枕頭下傳出,閔把一個懷錶放在那裡,隔一會兒,看一下。這才是真正的偷情,緊張,急促。朝霞透過窗子射進房間,房間變得非常有光彩。他們急急忙忙親吻著,她身子輕輕一擺動,他就進入她,已經熟悉的路徑,進行起來得心應手,兩人纏綿了一會兒。當閔又摸出懷錶看時,裘利安受不了,覺得興致消退,他並不太激動地射了精,閔也明顯沒有滿足。她摸出表,表像定時炸彈一樣響著。她搖搖頭,就下了床,飛快地穿上衣服,出了門。

  第二天早晨八點閔準時來,還是那麼緊張,急促。整個做愛成了例行公事,甚至事情完了,才八點半。「還有點時間。」閔悲傷地看看懷錶。裘利安表現出來的不太合乎性格的寬容,使她感動。兩人看著秒針一點一點移動。最後,閔提前走了,少點危險。沒有懷錶跳動的房間,非常靜寂,裘利安突然覺得這樣的窘困,可能並不是沒好處,不久雙方都會自然冷卻,自然中止。

  如此的性生活,使北京之行一些枝蔓小節清晰起來,他幾乎能記起每次性高潮是如何來到的,那些環境,那些氣氛,那些不斷翻新的花招,現在還剩下了什麼?早晚將淪陷的北京,閃耀著末日的華麗,還剩下什麼?

  第三天閔走進臥室,驚奇地看到裘利安衣服整齊,捧了個茶碗坐在船形桌前。他臉上毫不掩飾地顯出無聊感,閔在他對面床上坐下,歎了口氣。

  「怎麼?」裘利安認為閔並不是在抗議,他不過是憑本能問了一句。

  「我是冒著生命危險來和你做愛的,今年是我本命年,我屬鼠,按中國算法,春節開始就是三十六歲——你離開北京之後。」

  她的話使他一驚,他不知道安排他提早離開北京還有這麼一層原因。這些數字一直對他不具有什麼意義,包括她三十六,他二十八。他對中國十二年一輪轉的天象圖從來沒有興趣。

  「本命年,應禁違例性事,會有難以預料的災禍。」閔不情願說下去,她甚至也不看裘利安。

  「上帝保佑!」裘利安笑起來,中國人迷信太多,這種十二年一輪轉的屬相,比西方星象更不值一哂。不過對中國古老文化,他還是最好謙卑一些。「這麼嚴重?」

  閔說,母親說起過此事,但她從未見過書,父親如寶貝藏著,連母親也沒法幫她找到。上一次本命年,二十四歲時,她有所心動,就去一向保持中國唐代遺風的日本旅遊,曾到一個有名的神道廟。那裡的住持,世代相傳,女兒接任,虔信房中術。她與女住持一見投緣,便請教了關於本命年的戒論。女主持說,中國古傳,本命年不能有逾分內性事,分內性事稍有節制即可。至於何為「分」,各家說法不一。按中國民族道德婚內房事為分,不然犯沖。

  女住持還說,人不可與鬼交,犯之不出三年必死。

  何以知之?她問。

  女住持說,只需取新布一尺,在落日之時,懸掛在東牆上,第二日查看,布上必有血色。而且聲稱七月十五日鬼節始,鬼交之期,若交,必有重難,懸掛東牆之布,即刻就有血色。

  裘利安問,有誰試過嗎?中國人什麼都是身體力行,他知道自己這問題很傻。

  那住持說,有人試過,布上果然有紅色,後果然暴卒。閔說,住持警告過她,千萬勿試。

  裘利安瞪眼瞧著閔。他從她那裡已經聽到過許多怪事,大都當場有驗證的,當場床上見效的,現在卻是一個說不清的威脅,一個未來才能應驗的凶兆。不,他不會,也不想把閔說的什麼紅布之事當真。至於本命年之兇險,他情願繞開這個問題。他喝茶,有經驗地吹拂漂在水面的茶葉。

  但是閔又回到這個問題上:「你信不?本命年的禁忌。」

  裘利安開心地笑起來。太有趣了!因此,僅僅為了挽救閔的生命,他們也就當停止這種私情,直到明春。

  他完全瞭解他說這話會懊悔,但還是說了:「當然不信。照這個禁令,全世界將有多少人每年自動躬身請死神?」

  她微笑了。「這正是那位女住持告訴我的話。不信這套傳統的,此禁忌不起作用。」

  「但是,你相信這套傳統!」

  「不,我不相信整套傳統。我只遵循我發現可證明有用的部分。孔子就這麼說:尊敬鬼神,保持距離。」

  裘利安聽呆了,這正是英國從洛克、休謨起,直到莫爾的經驗主義哲學傳統,原來也是中國典型的思想方式。閔的斷言,使這複雜之極的哲學原理變得如此明晰。

  「要是最終證明這禁忌是實,怎麼辦?我指引禍上身?」他問。

  「那我下輩子再信。這輩子我就認了!」閔斬釘截鐵地說。這樣冒死相愛,使他感動到極點。

  他走到閔面前,看著,低下頭去親親她的眉心,說:「時間不早,回去吧,今夜夢中我到你那兒去,如何?」

  他比她還記得住時間,比她還在乎她的困境。她默默地站起來,離開了。裘利安突然感到很不安,他向走到樓梯底端的閔大聲說:「我會一整天都想著你,明早見,我的愛。」

  這是裘利安第一次用愛這個詞,哪怕是稱呼,也是第一次。對她用如此親密的用詞,她愣在那兒,沒想到似的。但她立刻反應過來,露出一個裘利安式嘲諷的微笑,然後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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