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 | |
三十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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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的信擺在桌子上,他給母親寫信的密度,又回到每星期至少兩封長信。詳細講一切,像請母親看他的日記一樣。這次北京之行,事情發生得又急又密,在北京寫信時間不多,沒有可能把所有的細節全講。現在講,倒是一個回頭看一下的機會。但是,他發現,以前他與母親親密無間,沒有禁忌,現在卻有很多不便講的事情了。 母親若收到閔送的那些中國最漂亮的絲緞,一定會驚喜,一定會讓絲緞掛滿她的畫室,高高垂落下來,不停地對朋友客人說,瞧,這是裘利安從中國寄來的,瞧,來摸摸這平滑舒適,這些東方奇異藝術品,就夠讓整個布魯姆斯勃裡記住他了。他很希望閔喜歡母親,更希望母親喜歡閔。 他走到窗前,關上窗子,可是沒隔兩分鐘,他便推開了一點窗,讓風吹拂他的身體。能看到的視野裡沒有閔,這種既想見到她,又怕見到她的心情,糟透了。她一回來,他們不可能像寒假前那樣無邪地相處,也不可能像在北京那樣自由。而且,由此,就無法不討論他們一直不討論的事——把關係正式化:離婚,結婚。而在這之前,就得明確表示專一的愛情。 僅剩下的另一個方案是,從此不理睬這個女人,而這幾乎是不能想像的事。 第一批矢車菊冒出了頭。山上的水仙都開了,這種英國到處都可見到的花,通常種得整整齊齊,在這裡卻只在水塘邊小溪畔。 裘利安突然對閔的分開走,明白她的安排可能另有想法:閔可能因為北京新月社朋友一大堆,不可能不見,就推遲了時間。尤其是中國的新年,她不能不擺出清白,進行社交。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,又在生病,於是給母親寫的信中吐著怨氣:「放心,不會結婚,結婚將是大災難。」母親讀信會站在他一邊,母親總是擔心他多情而糊塗,最後做錯決定。寫了這句話,他感到又有了自由。他能夠平心靜氣地想念閔了。就算是她不在意我,我在意她,也沒有什麼不妥的?裘利安自嘲地笑了,他哪像以前那個自己:冷酷,無心肝! 信寄出第二天,他收到母親一封信。不是對他的男女之事有所評論——她總是很高興他能享受人生。而是一件他幾乎忘卻了的事——他的書稿。 他評羅傑·弗賴思想的美學論文,與C·台·路易士論辯的「無產階級與詩」,與福斯特討論的「戰爭與和平」,通過母親轉給伍爾芙夫婦,想在他們開的荷加斯出版社出版,弗吉妮婭阿姨拒絕了。在電話裡母親朝阿姨發了脾氣,來信中只是安慰了他幾句。但是他懷疑是弗吉妮婭又在與母親鬧彆扭。 房子連著一個大花園,父親克萊夫在喊什麼,大約在問咖啡壺在何處?弗吉妮婭阿姨則在房子裡寫什麼;母親心不在焉地在花叢中沉思,被叫喊聲弄得抬起頭來;母親的男友鄧肯則暈頭轉向地溜達,身上這兒打個結,那兒紮個帶。這種和諧恐怕再難有了。 猜想又是阿姨的小說《奧蘭多》裡那個原型維塔·薩克維爾-韋斯特。阿姨會瘋狂地愛上女人,心裡卻在嫉妒母親,最吃酸的是母親為他這個兒子驕傲的神色。這兩個有名的布魯姆斯勃裡女性,對外是最完美的姐妹關係,但依然逃不了最簡單的人與人之間免不了的糾葛。 他現在明白,雖然他在中國當堂堂皇皇的教授,實際上沒有明確的專業。他想兼任第二代布魯姆斯勃裡詩人和政論家。兩年前,他的詩集《冬之動》出版後,受到朋友和家人不少鼓勵,弗吉妮婭阿姨還寫了兩封長信仔細推敲評論,但是報刊迴響很少。 在歐洲思想界風潮推動下,他對很多問題——美學,政治,文學與政治都很關心,轉向評論。他的幾篇長文都以長輩為論戰對象,他的父輩很年輕時,比他還年輕時,就是絕對狂傲包攬天下的,一寫就是大題目:莫爾《倫理學原理》,列奧納德姨夫的《社會主義與合作運動》,父親的《文明論》,凱恩斯的《貨幣論》,福斯特的「演講」《小說面面觀》,都是壟斷一個學科的傘狀巨著。這個壓力使他坐立不安。竟然這些人並不想賞識他們集團的子輩的挑戰。 好吧,他想,你們英國老牌自由主義者,終將被取而代之,你們敢為自由主義而同性戀,或反戰。我們新的自由主義者敢嘗試,甚至學會東方房中術,敢為理想主義而到東方打仗,咱們走著瞧! 但是,這樁被他最親密的家人退稿的事,依然刺痛了他的自尊心。發狠之餘,他開始懷疑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布魯姆斯勃裡的人物,難道他沒有父輩的智慧?還是時代不再需要這種知識分子?或許,他想,我還是應當好好寫詩。他相信他的現有詩作,某些應當能夠傳世。 這個早春,裘利安已經二十八歲。他剛享受了人生最大的福氣,使他回味不止;但是與這個中國女人的關係,當他不得不正視時,卻越想越複雜;而此時又不得不考慮自己的一生事業,更覺得彷徨不知所措。 有可能,他只是不習慣這麼想念一個女人,由愛生怨,反而變成了這樣那樣的不滿。涼風一吹,他打了一個噴嚏。身體變得嬌氣?生病就更虛弱。他樓上樓下轉悠著,像個被驚動的鬼魂。轉悠累了,斜躺在床上。 忽然,他感覺閔的氣息在他的房子裡了,他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,正是傍晚太陽剛下山,還未上燈時分。裘利安想,幸虧今天他感覺好一點了,沒躺在床上。他聽得見閔輕巧的腳步聲,一步一步上樓。 閔是聽說他生病,送藥來了。見裘利安衣衫不整,頭髮亂蓬蓬地站在臥室門口,就當著僕人的面請他快回床上去。她還帶來一張從北京朋友那兒找來的唱片《陽關三疊》。她說,「睡下聽吧。」他只得乖乖地睡到床上,蓋得嚴嚴的,看著閔在房子裡忙東忙西,走來走去,他突然覺得,這真像一個家,一個他自己的溫暖的家。他讓閔放唱片,她就把片子從紙殼裡取出,放到盤上放起來。 聽著聽著,他就睡著了。從北京回來後,第一次睡得這麼好,也不知閔什麼時候離開的? 第二天,裘利安很晚才醒來,太陽升過屋頂。閔不知什麼時候來的,做好了湯、稀飯、菜,都是除了油膩,對感冒有效,講究營養的。她就像對待家裡親人一樣,關心仔細,但保持距離。僕人上上下下隨她差使,他們非常聽這個系主任夫人的話,她的舉止十分自然。她專心致志,也不關心其他事,甚至一句不提北京的事,也沒一句親熱的話,她是真在意他的身體健康。 裘利安有點埋怨地看著她。閔好像看出他在想什麼,說:「中國人說,病來如山崩,病走像繭抽出生絲。」 她莫非是在諷刺我?不過不同文化總會從話裡聽出不同的象徵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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