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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


  裘利安好奇地問閔,哪來那麼多套不同的衣妝?閔說,其實幾乎都是婚前穿的,存放在北京家中,有樟腦護著衣服不被蟲蝕,穿前家裡傭人用香草熏過。

  裘利安打量閔,這個中國女人越來越陌生,陌生使她神秘,使他驚喜,閔的眼神和步態,越來越讓他著迷。當然,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脫掉了女知識分子的公共式服裝,即便是她穿著一向不俗,但也沒有這典雅又華麗的富家小姐的裝束更適合於她。

  「在這兒,哪裡可買到這種緞子?」裘利安問。他摸著閔夾有棉的綢緞,心想什麼樣的女人肉體可以裹在這麼舒服、質地這麼漂亮的顏色裡?閔把他的神色看在眼裡,頓了一頓才說,「我這就帶你去。」

  他們直接奔最大的布莊,在大柵欄鬧市區。兩人跨進高高的門檻,布莊老闆熱情地迎上來。

  裘利安只讓閔點頭,他眼睛往絲緞上一掃,就買了五匹綢子,各種花色的,閔身上的那種竹梅蘭花緞他要了兩匹。「可否寄往英國?」他問。「沒問題。」布莊老闆和閔幾乎同時說。裘利安接過布莊老闆恭敬遞上的紙和筆,也不坐下,就站著寫上母親英國的地址。

  閔對布莊老闆說:「錢算在我名下。」她開了錢票,貨費加海運費。

  裘利安沒有搶著付錢,不僅是因為他語言不通。閔已經明白攻勢的突破口應當在哪裡。看到他沉默不語的樣子,閔說:「西方人是不爭的,對嗎?搶付帳單是中國人的怪脾氣。下次賬單你付就是了。」

  裘利安意識到中國雖窮,中國的殷富人家,還是比他這種西方知識分子家族闊綽得多。北京的富麗超出他的想像,讓他看花了眼。

  布莊老闆點頭哈腰,用破英文說,「有點禮物,不成敬意!」他謝裘利安今天給布莊做了一大筆生意。老闆將店堂裡兩個做工考究、橘紅底色藍底銀絲的玻璃魚,作為禮物送給裘利安,並且保證安全送到英國。

  裘利安寫了兩個地址,除了母親,加上弗吉妮婭阿姨的。老闆看准討好這個洋人,這個美人才會高興。

  閔向老闆輕輕一點頭,表示賞識。穿過街兩旁樓房的陽光正照在她身上,她的安詳和高貴,像舞臺上的女主角。

  他們走出店門時,裘利安突然覺得,他作為西方人的驕傲可能真是空虛得很,他頹喪地看著路,不做聲,閔看著他,眼神是姐姐對小弟弟的疼愛。

  「別不高興,送貨人,我寫的是你的名字,你母親不會知道。」

  她想必知道他在寫信時,從來不會隱瞞這種事。他知道,她這是在提醒他,她沒有強加於人。

  陽光很好。

  兩人在大柵欄中心街慢悠悠走著,閔有意保持一段距離,落在後面。他們都愛陽光,也愛看店鋪裝飾各異的櫥窗。小女孩的棉襖花俏,細眉細眼,可愛極了。街上賣花的女孩,居然有好幾種貨。

  「春來早了。」裘利安說。

  第九章 試妻

  戲院已坐得人山人海了。閔弄到兩張前排的票。京劇,這齣戲非看不可,為什麼?因為不僅男主角是名角,還是天下第一美男子,嗓子好,武功好,扮相好,女人摸一摸他的手指就會暈倒。風聞所有的女觀眾看完他的表演,都會在座位上遺下濕印,興奮到這個程度!閔在床上說,不在床上時,她說不出這種話。說完兩人大笑,笑得肚子痛。

  中國女人有如此強烈的性想像!裘利安不相信,他四周觀望,來看戲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。幸好,現代知識分子是不看舊戲的,閔說,尤其不看今晚的戲:不會有熟人。

  「我倒要看看,看你身體如何反應?」裘利安對右邊座位上的閔耳語道。但是戲院裡觀眾說說笑笑,很鬧,耳語聽不清。

  他等著開幕。

  但是沒有幕。舞臺根本沒有前幕,只有絳紅絨布的後幕,臺上放了一張桌子一張椅子,而舞臺中間是一口黑漆的長方盒子,中國式的棺材。

  鑼鼓齊鳴,戲開場了,戲院座位上的燈卻不轉暗,喧鬧異常,直到角色上臺才略靜下來。一個美貌的女子,一身素衣,披麻帶孝。寡婦帶哭聲地唱出來,聲音尖細。

  這是古時楚國道家大師莊周的故事,閔輕聲在裘利安耳旁解釋。丈夫莊周長年在外未歸家,察人間世態,觀日月風水,以求天道。妻子左盼右盼,沒想到待夫君回家鄉,卻是一口棺材,他暴病身亡,狠心扔下她。莊妻悲痛欲絕。

  舞臺上出現一翩翩青年男子,他一亮相,眼睛一轉,一聲叫板,台下嘩嘩嘩一片掌聲。坐在他們身旁的人大聲叫「好——」聲調還拉得很長,使裘利安非常驚奇。臺上那男子羽扇綸巾,邁方步,逡巡全場,道白一字一板,拖著長音,自稱楚國公子,是莊周的學生。奉楚王之命,請莊周出仕,不料晚到一步,因此對棺材裡的老師一拜再拜,跪倒。他又對莊妻作揖。

  中國戲劇實在新鮮得很,舞臺佈景太簡單,只有一桌一椅,比法國佈景大師古坡大膽的最簡主義佈景更勝一籌。演員的唱腔尖銳刺耳,胡琴聲太亮太響。但是,他們在舞臺上走動如舞蹈,這不只是歌劇,應當叫歌舞劇,而且是全靠象徵手法的歌舞劇。

  楚公子步態舉止風雅,他牽著莊妻的纖纖素手,然後,又打量莊妻,由上而下,每下一寸,都有一聲木魚,節奏分明地敲出他眼神的舞蹈。他從莊妻的繡花鞋摸起,一寸寸摸,每一寸都有一聲小鑼。兩人一來一去,臉都朝著觀眾,因此秋波要橫飛。他們的動作誇張而刺激,長袖在抛灑時,擦過臉頰,鑼鼓定聲定調地幫著,這段調情是好長一段舞蹈。

  台下觀眾,無論男女都笑著鼓起掌來。

  公子的眼睛遞過火種,莊妻臉上喪夫的哀傷逐漸消退,捉手,戴玉環。到莊妻愛上公子,雙雙對舞合唱,山盟海誓,「在天願為比翼鳥,在地願為並蒂蓮」。

  臺上公子突然倒退三步,喊頭痛,一個巧妙的後翻,鑼鼓鐃鈸緊鳴。莊妻驚慌失措圍著公子唱,舞著雙臂,擺動著袖子。她的聲音哀怨,比喪夫還痛苦十分。公子抬起頭,他得了怪疾,他有理由在臺上連翻十個跟鬥,表示痛得死去活來。然後,舞臺上走進一個小跟班,雙手遞給他一碗茶,讓他坐在椅子上喝兩口。

  裘利安說,「你不是說這戲從頭到尾只有兩個角色,這裡怎麼鑽出來一個?」

  閔說,「這不是。」

  裘利安不明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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