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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


  第八章 中國絲綢

  一到晚上,街上別有一番風味。北京人愛在門口插上幌子、旗幟,寫著店名或吉祥福祿的字詞。孩子們提著小橘燈,大人提著燈籠,當地居民捲舌的滑潤口音,老遠能聽到,走近了聽,卻像唱小曲兒。店鋪除了書法字畫,有掛軸,牆上還有大扇子。不像南方,老有雨水,北京的冬天總是大晴,夜晚天是深藍的,非常安寧。

  閔不是每夜住在旅館,有時住家裡。她說,北京西洋人少,即使在西洋人開的旅館,也易招惹。好在是冬天,可以把臉包裹在圍巾衣領裡。閔也可能擔憂父親的妻妾多,風言風語,好生是非。但是都知道她受過現代高等教育,名詩人,與外國人交往多。她住在裘利安的旅館時,給家裡的理由是住在朋友家。可是在北京,熟人朋友多,她一概回避,沒心思見人。

  白天天也藍。進了公園,人少了,市囂也輕了。他們準備爬景山。閔說,「登高可以看得很遠。多少代皇帝在這兒安都,多少寶物埋藏在地底。」

  裘利安說,「幹嗎不去偏遠點?趁人掘古墓,拾點什麼,拿回英國,給母親阿姨他們亮亮。」

  「好主意。我們今夜就去。」閔說,「做夢去。」她今天是富貴人家小姐裝束,青緞子褲,花邊是海灣綠,鑲了銀線,高吊兩肩的襖子是嫩黃綢緞,夾棉,襯出她的腰身。腳上蹬著皮靴,卻是旗人式的,尤其加上她梳了辮子,盤在腦頂。在北京,她的打扮天天變化,使裘利安眼花繚亂。

  那已燃燒了三個月的性欲,在一天一夜裡得到足夠的宣洩之後,閔開始帶裘利安遊歷北京,只是將在床上做愛的時間,分了一部分在旅館外。裘利安想,她這麼做,一定是覺得他離學會房中術還早,不能對他要求過分,至少不能讓他對性害怕,或是真的病倒垮下。

  閔指給他看一棵古樹,說是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在農民革命吞沒北京時吊死的地方。裘利安沒看出這樹和其他樹有什麼不同。像回應他似的,一轉臉工夫,兩隻黑烏鴉就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叫喚。

  「冬天,就湧來許多鳥,烏鴉最多。」閔說,「烏鴉不叫,就不順,若叫,春以後就順。春天就會有喜鵲叫,鬧喜。」

  「烏鴉喜鵲合在一起叫是什麼意思?」裘利安問。

  「不會吧?」

  「我真的聽見喜鵲在叫。」

  「我以為你在開玩笑。這個我也不知道。」閔拉著他一口氣爬上景山亭子裡。這兒算得上北京的制高點,四下望去,整個北京一覽無遺,氣派恢弘。

  故宮一重重城門,一直到前面的天安門,整齊得像棋盤。整個北京也是個大棋盤,東城西城隔中軸相對。往西北城外,頤和園,萬壽山下水面上,一座座白玉橋,色亮瓦亮的建築。

  登高好,登高不僅看得遠,登高還陽光充足,裘利安滿眼是風光。

  這時,閔說其實今年冬天北京比以往都暖和,雪早早化了。

  裘利安點點頭,的確沒書上介紹的那麼冷。

  他覺得中國人真懂得生活舒適,連建築也是追求最美的色彩,花園是最清雅的格局。消夏行宮,故宮,十三陵,萬里長城,一個個雲蒸霞蔚,氣勢雄壯。誰有中國皇室會享受,有膽量把建海軍的銀子修頤和園?真是好主意,不然這個花園就沉沒在海底。不僅是皇室,那些豪門,一有錢勢,就亭臺樓閣,垂柳依依,水面浮荷,房內必然妻妾成群,鶯歌燕舞,想的首先就是怎樣獲得生前的生活樂趣。而他雖然只有一個情人,卻是做愛時花樣永遠變化不斷,似乎變成一系列女人,相比多妻多妾的中國男人,他應該滿足。

  閔挽住裘利安,手插入他大衣口袋,這兒沒人,她神情放鬆。在市內街上,她總是不肯走在他身邊。「你冷嗎?」閔邊問邊解下自己海灣藍色絨毛圍巾,踮起腳尖給裘利安系上,一端在前,另一端留在背後,

  這個圍法比較雅致。

  她真的也不怕冷,燦爛的陽光下,她的嘴唇和臉凍得紅紅的。她美麗又高雅得使人心動。她穿得輕巧,穿得精緻,使身材畢現。

  石階長而陡,她走起來比他還爽快。下到半山腰,他得停一停。這透明的藍天,這褐色的枯樹,這依舊碧綠的松枝,這鋪了輕輕一層白霜的假山和草地。閔說過她喜歡北京勝於青島,他也一樣。北京有閔在身邊,就全不一樣。

  他將這心情告訴了閔。

  閔微笑著說,「你在課上講移情,敢舉這個例子嗎?中國古詩說:我見青山多嫵媚,料青山,見我應如是。古人是專為你裘利安寫的。」她笑起來,聲音脆脆的,感染人與她一起笑。

  這多了不起的女子!閔,天然又敏感,充滿智慧,心地善良,還有中國人裡少見的幽默感。她勇敢,雙手牢牢把握住生命,那麼懂得讓男人快樂,同時也讓自己快樂。

  裘利安有他的判斷,如果她真是我所認識的最迷人、最讓我喜歡的一個女子,那麼,她也會是母親最中意的媳婦——就因為她兩個人格,床上使他高興,桌上使大家高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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