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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


  那人端著茶碗下去,公子在莊妻懷裡唱了一段,言稱只有人腦才可救治他,否則難逃一死。莊妻急得問他,到哪兒去弄人腦?公子伸出抖動的手,指著屋子停著莊周的棺木。莊妻嚇了一跳,慘叫出長長一聲啊呀,氣如此充沛,台下又是一片熱烈的叫好聲。

  裘利安問,「為什麼她那麼害怕,觀眾還那麼高興叫好?」

  閔說,「這是叫假戲好,不是叫真戲好。」

  裘利安說,「你說什麼?」

  閔說,「哎呀,你們西方人太傻!」

  莊妻脫了孝服,只穿單薄的舞服,拿著亮晃晃的斧子,身輕如燕,在舞臺上繞圈,圈子越轉越小,繞著丈夫的棺木轉,最後舉起斧子,要劈棺。

  棺材蓋自動打開了,從裡面跳出莊周,明顯那就是楚公子同一個演員,連裝束都沒有換,趁觀眾不注意時,從幕布後鑽進棺材。莊妻知丈夫原來在試探自己的忠貞,設下計策。然後是莊周與莊妻的對唱,莊周太理直氣壯,莊妻只能用袖掩面,最後拾起驚落在地上的斧子,要自殺。莊周竟然也不擋她,還讓她拿著斧子比畫著脖子唱上一大段,之後一斧倒地。莊周得意地向歡呼的觀眾謝幕,倒在地上的莊妻也跳起來謝幕,動作依然很誘人,又扔了個媚眼,這次是朝自己的丈夫。

  裘利安和閔在歡呼聲裡離開座位。過道鋪著紅地毯一直延續到戲院的大廳。

  「這些觀眾怎麼亂糟糟的?」裘利安說。

  「你說戲場太亂?中國戲場一向這樣。臺上能喝水,台下能招呼朋友。」

  「不,我是說觀眾的道德標準怎麼混亂到這程度,寡婦調情也欣賞,寡婦自殺也認為應該。」

  「咳,」閔說,「只有道德,戲還怎麼演?只有調情,不就翻了天?」剛說完,她就不做聲了,取下眼鏡,放進盒子裡。這只是一出短戲,下面有長劇,可兩人都沒興致再看。

  裘利安在門口叫了出租車,司機問,「上哪兒?」

  閔說,「讓我回家吧,我頭痛。」

  裘利安想起京劇,覺得實在太美;想起劇情,卻實在笑不出來,這天晚上他們情緒都低落。送閔回家,出租車再送裘利安回旅館。裘利安覺得如此下去,自己豈非也要得狂疾?不過,他知道閔是一等聰明的人,不用討論這個問題,她會想通。況且,他不好意思地想,他的確太疲倦了,得休息一夜。

  第十章 第一次見到艾克頓爵士

  第二天,閔沒有來,他們約定的時間,最遲上午十點。中午也不見人影,裘利安一人就到樓下餐館吃了飯,也不想呆在旅館等她。想起倫敦的朋友,讓他去找在北京大學當教授的阿羅德·艾克頓爵士,他決定去會會此人。

  艾克頓住在一個胡同裡,四合院的平房,好多間,院子裡有樹木長凳,門窗明淨,很舒適。見裘利安第一眼就說,「我怎麼覺得是羅傑·弗賴?你和羅傑太像了。」

  裘利安本來想說很抱歉,未先預約,但見艾克頓對他們這個圈子簡直太瞭解,說那話就太生分了。

  進了客廳,屋裡有一個中國青年男子。艾克頓介紹說這是他的學生,姓程,他很親熱地和程說了一些中文。從他們的舉止眼神,裘利安一下就明白他們是什麼關係。艾克頓見他在注視,有點不好意思。裘利安卻報以友好的微笑:他同性戀見多了,與母親同居的鄧肯,經常帶男朋友來,有時帶來魁梧的年輕水手。早晨偷一幅畫走,幸好他們不識好畫。連孩子們都知道,老遠見這類人來,就開玩笑在房子裡喊,又有強盜來了。

  艾克頓和程聽說他在國立青島大學教書,說認識鄭教授,還有詩人閔,不知道他們回北京沒有?應當會會北京新月社的人,尤其一批新出的詩人,好多在艾克頓班上讀書。太巧,又碰見新月社的人!裘利安當然沒有提閔就在北京,但是此人對中國這個圈子也知道得太多。

  他想藉口說約個時間下次再來,就站起身來。

  艾克頓說,「還沒喝酒,怎麼就走?」

  「喝酒?」

  「對呀,來來,你一個人在北京冷清得很。中國話:酒逢知己千杯少。」艾克頓說。

  程去廚房安排酒菜。

  艾克頓說自己差不多已經是個中國人,他的眼角喜歡往上飄。他告訴裘利安,北京有不少西方知識分子,還有你們劍橋的著名批評才子燕卜蓀。不像其他城市的西方人,不是商人,就是牧師。艾克頓和他們一幫人昨日剛從離北京城不遠的承德山莊回來,以前皇帝避暑的行宮,冬天打獵,那兒是好地方,古樹參天,古寺廟森嚴,鐘聲悠遠。看來,這些英國人很適應北京,生活過得有滋有味,他們樂不思英國。

  不過,裘利安感覺,這個艾克頓雖然自誇成了中國人,但還是很寂寞,跟他此刻一樣。

  艾克頓帶裘利安去另一間參觀他收藏的中國古畫古玩線裝書。在院子裡艾克頓停了下來,對裘利安說:「北京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天堂!當然,你說這是因為我的偏見,自我放逐。可是在道德主義的西方社會,除了你們布魯姆斯勃裡那一幫自由主義精英,誰能不顧社會輿論,我行我素呢?」他長歎一口氣,「日本人越逼越近,一個多月前,十二月份,在這裡共產黨學生鬧了一場大規模示威遊行,以抗日為名,逼政府放棄對殘餘紅軍的追剿。青島也鬧了吧?」

  裘利安摸摸額頭上已看不見的疤痕,沒有做聲。

  「日本人,共產黨,」艾克頓搖頭,「天堂日子還能有多久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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