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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


  裘利安握著酒盅,臉上滿是疑惑,不知如何開口好。

  閔看著他,說:「我知道,你很驚奇。」她的英語說得很順暢,仿佛早就準備這番話似的。「的確,我是另一個中國女人,一個你不認識的女人。但不是你們西方人說的性欲狂。」

  她說,她父親是藏書家,收集了不少中國古籍珍本孤本,而母親的陪嫁物品中有世間罕見的多種道家秘笈,其中有一本是手抄本古代房中術《玉房經》,此書近世有不少書目學著作提及,但無人見到過。他愛書成癡,由此對母親珍愛有加。更令他驚喜的是,母親竟然對道家養生術有領會有休養。

  兩人整日整夜根據道家的玄學推衍的性交養身術,按書中所示修煉。

  父親對此極得意。中國古人說,買書如買妾,美色看不夠。不過父親的這次娶妾帶書,雙倍喜事。一個美麗的女人,如同一本看不厭的好書,況且這個女人帶來的竟是如此好書。

  但是母親說,真正懂房中術的人是領養她的外祖母,她不需要看,因為她能背誦全部《玉房經》。她讓母親在結婚前也背熟了,並且傳授給母親真正的房中術要旨。這些經書,也需要獨有慧根:不是能讀到,就可得到要領。

  母親是個聰慧過人的女子,她對《玉房經》有自己獨特的研究。

  閔有一次向父親要此書看,不料父親大發脾氣,說母親不應該以此術傳女。這本書,現在是他的獨佔品,決不刻印,決不傳世,決不讓人知。

  父親還說,一九二七年海灣南葉德輝來信,說爬也要爬到北京來,只要能一見這本書。父親收到這封半威脅式的信時,這個葉德輝已經被在湖南搞農民運動的共產黨抓起來殺了,要震一下全國的「土豪劣紳」。

  葉德輝不會再來糾纏,父親松了口氣,卻非常惋惜。說此人自居狂士,不知二十世紀是什麼時代,刻印淫書,共產黨說他是海灣南最大的「劣紳」,槍斃了,也無人申冤。其實他的收藏遠不如父親。

  父親有時堅持母親帶來的《玉房經》,即四千年前緯書所載,傳說孔子親撰;又說,這版本,是北魏時手抄晉人書。

  但父親又是個「改革派」,他以女兒成為「新派」詩人而自豪,房中術是他私人的修煉。他愛女兒,不希望女兒跟不上「時代進步」。父親不高興母親將此書內容告訴人,親生女兒更不應該傳。為此事,他與母親幾乎翻臉。在閔結婚三年後,母親突然去世,閔懷疑是大家庭中的陰謀,但是父親不願讓警察局來追究。

  在閔的教育上,母親和父親持相同看法,要把女兒培養成現代知識女性。因為母親受父親寵愛,閔也得父親寵愛,從小受到特殊的教育,送到天津英國人辦的昂貴的女子住宿學校。但從小,只要她有機會和母親在一起,母親就教她靜坐、吐氣納氣道家的基本修養。因此到教她房中術時,她很快知其旨趣。

  裘利安聽閔這一大套,幾乎全不懂,而以前她談中國新文學、新文化時,他全懂,而且,能做出自己的判斷。閔和母親同練的情形,兩個女人的身體出現在他的腦海裡。他不由得想起弗吉妮婭阿姨和她的女友維塔·薩克維爾-韋斯特,她們的戀愛可能太文雅。他卻見過母親年輕時,他五歲,母親與莫莉·麥卡西兩人在一起拍的裸體照片——在世紀初,只有妓女才拍裸體照片。她們倆怎麼忘乎所以到一起拍這樣的照片的程度,兩人一前一後站著,母親的身體真美極了。

  「你和你母親搞同性戀?」裘利安直截了當地問。

  吊燈金碧輝煌,光投下來柔和。閔不接他的話頭,舉起酒盅,與裘利安幹了一杯。她臉一發紅,眼仁就黑得泛出藍光。她看著桌上的魚:「魚可炒、燒,但只有蒸最妙,有蒜姜,蒸時所用,之後除去。而甲魚配八寶飯,這樣吃,能除去膠汁液,增添鮮味解膩。」

  侍者斟上酒離開後,閔才掉轉話頭,說她從十五六歲始,媒人就踏破門檻。父母親認為她是新派女子,婚姻自己做主。她遇到鄭時,鄭在南開大學做教授,她已是一個知名詩人。考慮了三年,也就是她二十七歲,才決定接受鄭的求婚。

  鄭是全部西化的歐美派知識分子,非常崇奉進步,聽都不想聽道家的「迷信」,房中採納之術更是中國封建落後的象徵。她暗中在行房事時,在鄭身上試一下,鄭像中了毒,躺倒一個月,試驗完全失敗。此後房事不僅少,而且似乎走過場。她只能用習房中術自我修身養性,得到性滿足。但按新文化標準,她的婚姻是成功的——文學教授與文學家的結合,算是佳話。她若與任何人談她的不幸,別人都會認為她瘋了。

  與裘利安,是她第一次真正有機會試驗房中術的修習。果然性事使她精神百倍毫無倦意,她驚喜異常。看來,房中術的確奏效.「我這麼說,一點也不像一個進步的現代知識分子。」她有些羞愧地補充道。

  裘利安握住她的一隻手:「你是二重人格?」

  是這樣的,閔承認,她實際上是兩個人:在社會上是個西式教育培養出來的文化人,新式詩人;藏在心裡的卻是父母,外祖父母傳下的中國道家傳統,包括房中術的修煉。她一直沒有機會展開她的這一人格,未料到在一個歐洲人身上得到試一下的機會。

  「就是說,你從性交中得到生命力。」裘利安回憶,飛快地閃過今天的一個個場面。

  「你真了不起,一點即透。」

  「莫非這是性的吸血術?床上的德拉庫拉伯爵?」

  「喔,你以為我吸取了你的活力?」閔說,「我知道你們西方人難弄懂這一套東西。房中術是男女雙方的互滋互補,陰陽合氣。男人只要他能學會這個對應方法,就會更有益,並非犧牲對方——你看我父親就明白。」

  的確,閔的父親,七十歲的人,精神卻像五十不到,笑聲高揚,腳步有力。

  裘利安想說,我沒有這種本領,不就是你吸盡了陽氣的渣子?但是作為一個男子漢,這麼說,太丟臉。不是老說男人把女人當性工具?他不承認這種說法合理。那麼,他怎能抱怨做了女人的工具?笑話!

  話又說回來,閔說的一套,無非是中國迷信,哪有此類事,完全違反科學。不過,很刺激,非常異國情調。今天是由於他長期寡欲的怯場,以後不會如此無能。他會輸在這個中國藍襪子的床上?

  裘利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閔看著他,說母親講過,男人的器官,是吸取陰潤之管,卻細小難暢,不像女人,整個內臟可吸取陽氣。因此男人難入房中術堂奧。如果深入,男女雙方俱得益非凡。

  「不過,今天傍晚,你一直沒有泄。秘書上說:一動不泄,則氣力強,你現在不就氣力很強嗎?再動不泄,耳目聰明;三動不泄,眾病消亡;四動不泄——」

  他們兩人都大笑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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