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 | |
十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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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車很快就把新舊雜糅的青島丟在身後,鐵軌一直延續進郊外鄉村,穿過海灣山泊、田野、森林和無數隧洞。 走出山東的山區後,就穿行在華北平原。河北,黃河流域是中國的心臟地帶,中國文明的搖籃,現在,目光所觸之處卻破敗得叫他吃驚。冬天的農村,田野光禿禿幾乎看不見樹木,散散落落全部泥壘的茅舍,房子像牛棚。村頭上,大人孩子都是衣衫襤褸,髒臉瘦削。 火車每到一站,車廂外便湧著討飯的人,個個病瘦,衣不遮體,在刺骨的風雪中冷得渾身像篩子發抖。 越往北行進,越是貧窮。 英國農村至少還有田園風光,農民生活至少比城市的工人強得多。而中國工人生活雖然困難,中國農村的貧窮幾乎使人窒息。裘利安很憤怒,就像倫敦東區曾經使他憤怒一樣。世界正在進行戰爭和革命,而他卻在幹什麼呢? 他想起在青島火車站前,他跳下人力車,差點撞倒一個上身光裸褲子極破爛的人。他收住腳,那個人是撐著拐杖,卻跪著伸出雙手乞討。他看清了,這人從大腿以下全沒了,面前是一塊布,上面寫著字,不知是什麼字,也來不及問,只是順手往布上扔了幾個錢,趕快進站去乘火車。那個人可能是個傷兵,和日本法西斯打仗,丟了腿,政府沒心思管他,也許是在內戰中丟了腿,更沒人管。他的腿樁上不知如何釘了兩截木頭,他就「站」在那兩塊木頭上。 他不是不知道,在英國時,從記者的報導,從中國回來的人寫的書,都仔細描寫過中國的貧窮和苦難。中國的故事永遠是悲慘的,讓那些神經脆弱的太太們讀不下去。所以中國是最值得革命的地方,需要馬爾羅筆下那種敢於犧牲的中國英雄。這時,他非常清晰地記起在去年九月,從香港乘船駛進上海時,他對這個國家的革命充滿了怎樣的激情!他寫給母親的「遺書」,他來中國就是為了奔赴一條值得獻出生命的危險的路。 首先,現在看來有一種可能事件的發展,會使我捲入中國的革命政治,我想我會成為一個傑出的行動者,我想試試。 其次,我做任何事,必是出自堅定的信念,我對這個世界弄到如此白癡般一團糟感到有責任,而且,對身受此難的苦命的中國人深為同情。如果我的中國朋友冒險,我希望我分擔這危險…… 這封長長的「遺書」,他一直保留在身邊,沒有寄出。因為他到中國後,西方人寫個不休的苦難,他看到不多。相反,他看到老百姓有自己喜慶的祥和,一旦從苦力勞動脫身,他 們的生活也自有風趣。就說青島,下等餐館牆上也必然掛掛書法,櫃上擺盆花。他們在這個海灣邊放個塔,那個山頭放座廟,藝術融入自然,毫無唐突。有錢的人似乎不少,鄉下的地主也能供子女到日本、西方留學。而知識分子有英國式的自由主義理念。至於中國女人,更是好看,而且喜歡生活中美的東西。他由此竟然忘記了中國生活的另一面,或者說,有意不去注意那些帶有腐爛化膿的地方。 如果母親看見他那封遺書,只會理解他,並且只會喜出望外他變了主意。因為遺書中有一段他自己也覺得給母親看很不妥的話: 我的一生過得幸福而誠實,我情願暴死而不願其他死法。比如不想老死床上,沒有比上戰場更讓我激動的。我當然想看到未來,我會盡全力不死,我完全不是烈士,但我現在能對這樣一種結果心平氣和地考慮。要是我去鬧革命,我肯定會帶著氰化鉀,所以你不必擔心我受到折磨。 歷史真是個拿人開心的舞臺總監。他現在卻坐在最舒適的頭等火車車廂裡,駛向中國的名城,宮殿古都北京。裘利安真心地感到了內疚,他被中國文化和中國女人的魅力迷惑住了,享受著生活的種種奢侈。 或許,他天性就沉耽於快樂吧。 他無法為自己辯解,只能用一個許諾安慰自己:記住這個國家的貧窮苦難,他應當為此作出犧牲。時間一到,他就能! 閔說:「我會在北京等你。」她的聲音是那麼孤獨,又是那麼的充滿激情。 面對如此美妙的愛情,他有權利暫時忘掉自己的衣袋裡是否有氰化鉀。 裘利安從皮箱裡取出一個大信封,抽出閔的英文小說手稿。他開始讀她的小說,火車正在跨過一座很長的橋,車輪與鐵軌的撞擊有如敲鈸。火車輕輕搖晃,但是看不到橋下有水。窗外的景色漸漸蒙上暗色,他擰亮座位邊上的燈,桌上有啤酒,水果和可口的法國菜。頭等車廂的舒適,像一層又一層的紗幕垂掛下來,他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快速的活動舞臺上。這舞臺很好,再也看不見餘下的世界。 閔的英文字跡極為清秀,他一邊讀,一邊用鉛筆修改個別用詞。但是往下看,他就被故事吸引住了,不再改動。這是一個女孩在一個奇怪家庭長大的故事。她父親有九個妻妾,母親是第三房,娘家原是福州四大富豪之一。父親從朝廷領差到福州,上她家做客時,母親被叫來送點水。他正要欣賞一副畫,她和一邊的丫頭幫著打卷掛軸,她穿了件深紅色絲質上衣和褲子。母親的手指啟開畫軸時,嫺靜優美,神情自如,如畫上的睡蓮。於是父親迷上幾乎比自己小二十五歲的這個少女,當天就提了親。母親在這家排行老七,女兒太多,並不珍愛,做三妾也不算太委屈。 但不知為何父親愛她母親遠勝過其他妻妾,和她母親度過的夜晚比其他人合起來都多。這個大家庭裡妻妾內爭已經窮凶極惡,無所不用其極。她的同父異母兄弟姐妹年齡相差太大,而她太小,幫不了母親,母女的日子很難過。 父親是清宮廷軍機大臣,住著一個大宅。這女孩從未弄清過到底有多少套院子,經常在「自己家裡」迷路。她管大老婆叫媽,對自己母親叫三媽。沒有人弄清大院子裡還住著多少人,那些管家裁縫,花匠和廚師,差不多是一樣的面孔,舊的傭人尚未去,新的傭人便來了。 父親去了一趟日本,回來後,思想上日漸與改革維新派親近,參與了他們的一系列策劃活動。 當改革遭到守舊派血腥鎮壓時,父親也受到牽連,家產大半充公,被流放到新疆沙漠。只有母親一個人願意陪他遠謫邊戍,父親也只要她一個人去。她由父親的大老婆照管。但是路途艱難,父母親都病死在路上。 這個大家庭由於父親這棵大樹轟然倒下,全家人搶家產,大打出手。最後大院出售,人作鳥散狀,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。 一部很感傷的中篇小說。裘利安一口氣讀完,已經是半夜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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