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
十四


  「你上床來,不就馬上『已經』了嗎?」裘利安對付生氣的女人,一向用厚顏的辦法,他讓出床的一部分來。

  「你這人毫無廉恥!」她吼了起來。

  裘利安只好硬著頭皮說:「相信我,我從來不如此,只有想起你時,只好不顧廉恥。」

  閔從桌上拿走眼鏡,還是捏在手裡,臉朝著他,一句話不說。

  她的沉默,沒能停止裘利安,他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意:「第十一個,最後一個總是最好的一個,我會向你證明,我是世界上最好最了不起的情人。」

  閔滿是委屈和受恥辱的感覺,突然低下頭,戴上眼鏡,側著身子,從他房間裡消失了。瞬息之中。他一片茫然,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下樓,關上房子大門。

  大霧籠罩,他走在其中。他是在海灣邊,渡船停了,兩岸都是穿藍衣的中國人,似乎在等他。

  等他做什麼呢?

  他們的臉上都有神秘的笑容。臉背著海上的燈塔。

  他回頭發現身後是閔,他轉身向閔走去,閔卻消失在霧幔之中。誰在那孤獨的燈塔裡?他看著那燈塔,淚水突然流了一臉。

  他醒來,發現眼睛還是濕濕的。

  他是想像力豐富的人,尤其是夢裡。他的才華來源他的情感,而情感總在某一階段和某個女人聯繫在一起。母親是惟一持續在這情感裡的。他來到東方,不是為了尋找像母親這樣的一個女人。比如閔,不能給他快樂,相反,這關係還折磨著他。

  這麼一生氣,這麼一折騰,他的燒退了。

  夜晚到了,裘利安望著窗發呆,試著把胡亂的想法整理出一個頭緒,沒料到閔又來看他,不過和她丈夫一起。她還是那身打扮,但披了件白絨線衣,又變成公眾場所的系主任夫人。

  鄭教授問裘利安好些沒有?聽說傷得不重,這是幸運。他說他們帶來一些補品,讓僕人在樓下蒸。「要什麼請儘管說,你不要擔心,傷好再上課。反正學生正在罷課抗議鎮壓遊行。」

  鄭很清楚分寸,不偏不倚,不捲入爭論,言談中,沒有一點輕微的責備,他也沒有指責裘利安不應該到市南區街上跟學生一起遊行,只是說不應當直接和警察發生衝突。

  既然如此,裘利安覺得沒有必要為自己作任何解釋。

  「我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。請以後千萬小心,」鄭說,「市南區英國領事館派人來打聽你的情況,說是慰問。」

  「領事館!」裘利安呻吟了一聲。他努力離領事館遠,越遠越好,從來不讓他們知道有他這個人。他一向不信任任何政府機構。而他今後想做的事,不會讓任何官員高興。

  僕人給客人端來椅子。鄭坐著,閔只坐了一下,就站到椅子背後。她看上去心裡極亂,神不守舍,一定是丈夫要她一起過來,而她沒有理由拒絕。不過,閔的眼睛一直未離開他,雖然隔一會兒,她總會朝旁邊看。他很難判斷她心裡在想什麼,她始終沒有看裘利安的眼睛。

  鄭不分明的態度使裘利安心裡不快。他不得不承認,中國知識分子,從西方學來的自由主義,只是高談闊論不準備實踐的自由主義。他們缺少的就是把信念付諸於行動,甚至政治行動的能力。恐怕這正是他在此真正能教的課,才對得起這九百鎊中國人民的錢。

  鄭面對侵略的「冷靜」,閔面對愛情的「體面」,就是明證:中國還沒有成熟的自由主義。

  明顯的,閔現在在與他有意保持距離。但是一天看不到閔,裘利安的心就會隱隱作痛。愛一個中國女人就得娶她,不用誰提醒,他懂得這點。他相信,如果母親親眼見閔,她肯定會很喜歡,閔會成為母親的好媳婦的。

  想到這兒,裘利安忽然記起了一個早就在明擺著的數字:閔已經三十五,比自己大八歲。

  真奇怪,他想,在西方人眼裡,閔看上去才二十出頭的樣子,無論是面貌還是身材。比起西方女人,她是小巧了點,沒有她們青春時代那樣誇張的性感。但是西方女人好年華易逝,他努力回想認識的三十多歲的西方女人模樣,的確個個眼角、嘴唇都起了皺紋,脖頸起了褶子,如果胖些,皺紋要少些,可腹部臀部變肥,連凱恩斯的芭蕾舞女妻子,雙腿也加了份量。那些和他年齡相仿的西方女人,像他的大姐。假若一個中國女人外表比他年輕,那麼,她就是年輕,「真實年齡」沒有什麼可討論的,形式才具有實際意義。

  閔是一個有夫之婦,這對裘利安根本不是一個問題,對閔才是一個問題。這問題應讓閔自己解決,他只能接受她的決定。他並不認為與一個有夫之婦發生關係,是他的道德有毛病。相反,如果她決定愛他,而他因為她有丈夫,就顧慮,就拒絕,這才是缺乏道德勇氣。

  第五章 我不能像渴望海洋那樣渴望你

  夜裡下過暴雨,閃電的震動使雨水幹淨利落地譁然一倒而空。清晨,空氣格外清新,鳥叫清脆,連續不斷。

  裘利安坐在花園,他額頭上還貼著一小塊紗布,但氣色好多了。這種純白色最豔麗的菊花叫「獅子毛」,花期最長:兩周了,都未有凋零的跡象。他挽著袖子和褲腿,手裡拿了把大剪刀。他不喜歡與僕人一起整理花園,那樣就太實際了一些。

  他打發僕人做別的事。

  李子樹已開始結小小的青果,一旁的桃樹有點奇怪,像那次田鼠說,秋天哪會再生出花苞來,但只是花苞,沒有綻開就萎黃了。

  雨珠掛在枝丫上,他一剪刀過去,就掉下兩枝。小魚山與東海灣的風景,應當使契訶夫或簡·奧斯汀激動,但不是馬爾羅或福克納感興趣的那種。不過正適合自己的詩風,真是恰好。

  緋紅的秋葉平躺在河面

  無風,寧靜的水流向下游。

  在肅穆中,此刻流逝或永恆

  向東流的河漫向大海

  天空是同樣的灰色,

  每件東西都在溜走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