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
十三


  連不退不躲的中堅分子都開始往後跑。裘利安來不及想,他還是站著不動。警察沖到他面前時,他只是舉起一隻手,嘴裡重複著他也不知是什麼的話,他的頭猛猛地挨了一木棍,他眼一花,倒在地上。

  裘利安躺在床上。他頭部被木棍打破,不重,當即送進醫院,未傷骨頭,縫了三針。沒跑得了的學生,不管是否受傷,全被先抓到警察局。

  兩個僕人好像明白該是顯身手的時候,早飯是豆漿牛奶,小籠蒸包,加上一個荷包蛋米酒;中飯有兩菜一湯;下午也做清燉冰糖蓮子、蝦餃之類的小吃;晚飯則分量大些,牛肉米粉,魚是最新鮮的,剛從海裡捕來。

  為了不讓好意的僕人失望,每餐勉強吃些,然後讓僕人把飯菜拿走,他沒胃口。不僅如此,沒有他吩咐,他們不得隨便上樓來,他需要清靜休息。有事他會搖鈴。

  對他敢參加遊行,並與警察對打,巫師和田鼠流露出很帖服的神色。

  在市中心買的兩個花瓶,還有桌椅,店裡都派人送了過來。他任花瓶擱在客廳地上,在什麼位置,他也不願去關心。桌椅讓人抬上來,放在臥室。

  他知道他英雄行為的真相:他自己首先不關心自己,然後世界就不用關心他。因為遊行受傷,他的憂鬱症有了充分的理由。

  可能揮木棍的警察,認出棍下是個外國人,來不及收臂,打中了,卻打得不重。他想,如果傷口得縫十針,而且像其他受傷學生一樣,先滿頭淌血地受審問,然後再讓去醫院,這才是平等對待他。現在他頭上的繃帶也像是假貨,裝樣的!

  輕悄悄的腳步聲,有節奏地上樓梯。

  巫師和田鼠沒這膽子。裘利安側耳聽著,腳步停了,像是猶豫。只隔了一會,敲房門聲。

  他沒有立即應門,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。門外站著的只可能是那個人,他以為忘卻,正在忘卻的,卻一下子證明並沒有被忘卻。他知道馬上就會很想見到她,她就來了。

  門開了。

  他先看見她的袖子,有一個翡翠手鐲,手指纖細又鮮嫩,放在門把上,腳上藍平絨面的鞋子,跟不高也不低,沒繡花。褲口開得大,上衣很短緊身。很好,現在他看到她全身,似乎是有意打扮好來的,好像畫冊裡清朝宮廷女子的裝束。她的頭髮梳了條辮子,他沒想到閔竟這麼有意打扮給他看,而他真的看著了迷。如果拂去她額前的一排劉海,她的額頭一定高。他喜歡額頭高的女人,母親是,阿姨是。一個新的閔,渾身上下是淡藍與翠藍。

  她走進房來,站在裘利安床頭,沒說話。裘利安心裡咯嗒一聲響,像什麼東西卡住胸口,突然落下去,覺得呼吸暢快了。

  她走過去把窗簾拉上一半,不讓陽光照在裘利安床上。

  裘利安習慣性露出嘲諷性的笑容。閔走近,她也有這樣的笑容,一學就會,不錯不錯,他心裡咕噥。有她在,他即刻感覺自己的憂鬱症變得沒有理由了。

  她在床邊坐了下來,打量著裘利安。沒戴眼鏡,裘利安注意到,眼鏡在她手裡捏著。他看她時,她卻突然站起來去看他的船形桌子,他覺得她眼睛濕濕的。

  他有個感覺,閔不像坐一會就要走的樣子,她會呆得很長。他的受傷成了個好理由,她是來照顧他的。

  閔撫摸裘利安的額頭,繞過紗布下面的小傷口,輕聲道:「怎麼好像還有點兒發燒?」

  裘利安想說什麼,可是閔把手指放在他嘴上,又把手指放在她自己噘起的嘴唇上,很像母親以前上樓叫他睡覺的樣子。她讓僕人把雞燉紅棗湯端上來,安靜地坐在一邊,看著他一口口吃。

  閔在身邊真好,他要的其實很簡單,這刻要的就更簡單:安寧和溫暖。吃飽了,他有點神思模糊。幾天來精神和肉體的緊張鬆弛下來,疲倦和哀傷轉換成愜意的睡眠,他合上眼睛,感到自己在往下沉,潛入深深的睡眠中,平靜地呼吸,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。

  突然閔的聲音使他醒了過來,她站在窗前,滿臉怒氣。

  裘利安懷疑自己在做夢。他定了定神,睡意全消,看清了,閔是在生氣,手裡拿著幾頁寫滿字的紙。他想起來,那是出事前,他給母親的信。寫完就攤在桌上,沒收起來。

  閔聲音發抖地問:「Q是誰?」

  裘利安從床上掙扎著靠床頭坐起,這樣說話使他喉嚨舒暢一些。「這是私人信件,請不要看,」

  他停了一下,看見閔對他的鄭重抗議沒有反應,「好吧,告訴你,Q只是一個順序號碼。」

  閔依然拿著信,沒有放回桌上的打算。望著裘利安,她立即明白了:「這是什麼意思?你的十一號?又是誰呢?」

  裘利安想趕快解決這誤會,說:「Q不是別人,是你。」

  閔的表情更吃驚了。

  她又看了一遍信,非常快,因為她只看那一行,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擱,憤怒得聲音都在發抖:「我,你的第十一個情人,而且已經跟你有私情了。」她的英文不夠好,這時一下就顯露出來,激動的時候,不成句子。「太荒唐!莫名其妙!謊言!」

  裘利安能感覺出她的情緒反應之強烈,他這才知道這句話「我跟Q已經有私情」,每個詞都深深地得罪了閔。這句在他眼裡簡單的話,每個字對這個中國女人都是刀子的利刃。她是第十一個!他已經有那麼多女人,才二十七歲,已經引誘了十個女人!

  這麼年輕,這麼無恥。

  「私情」這詞讓她受不了,最嚴重的詞還是「已經」。

  她的臉色發白:「我和你『已經有私情』?」

  裘利安承認他在寫信時誇張了一點,急了一點,他想讓母親知道他在中國一切正常而順心。當時他認為幾天之間必然成為事實,至少信到達英國之時,肯定是「已經」。

  但對閔來說,這不只是假的,而是他居心不良的證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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