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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  「先生要,敝號會修復如初,分文不取。」

  裘利安不太明白店主如此坦白誠實的原因,但是桌椅一套二十美元整數,絕對不貴。他留下地址。店主答應一周內將船形桌送到寓所。

  他心裡高興,買了好東西,以後運回家裡,肯定要把母親樂壞。明朝不明朝無關緊要,這桌子造型別出心裁,對母親參與的奧米伽工場的同仁必是一大啟發。家裡母親畫滿牆的裸女跟這古樸的色澤,黑黑紅紅,正配得上。況且,船就意味自己命運,永遠如願地飄泊。

  他又進了好幾家店鋪,量尺寸,選布料,做長衫。他還買了一對花瓶,瓶上男人們在田地上彎腰插秧,兩個富家女子站在花樹下,臉上掛著笑容。古裝的中國女人,身體總畫得像楊柳那麼纖弱,臉相卻有點像母親和阿姨。他很驚奇,老闆說這是上世紀專給洋人做的瓷器。

  這時,他被很響的一聲「哈羅,英國佬!」叫住了。街上,三個和他一樣高鼻子黃頭髮的西方人,說的是英語,口音卻像德國人。

  他們要他一起去喝一杯。

  三個都是做生意的,的確是德國人。有個戴眼鏡的說要上帝國紅房子,問裘利安去過沒有?他們嘲諷裘利安是白來中國了,到青島不上帝國紅房子更算白來,那兒的白俄妞兒真是肉感十足。

  帝國紅房子門面不大,進門有點昏暗,可能是故意的。店堂很深,好幾個廳,不太像法國咖啡館,也不太像英國酒吧。坐到吧台後,果然是年輕輕佻的白俄女人在服務,乳房撐得高聳,腰束得很緊,裙子短在大腿。看來是學的電影中柏林「藍天使」打扮。

  裘利安要了白蘭地。

  幾分鐘後有了感覺,這兒完全是歐洲情調,雖然不到晚上,卻是人進人出,很熱鬧。憑著一張西方臉,互相不用介紹就是熟人了。

  陪他來的德國人見他初來乍到,就說,青島的繁榮興旺全靠西方國家。這裡的碼頭、鐵路馬路、醫院、工廠,都是西方人建的。中國人不識好歹,早就歐戰機會收了德、俄等國租界,好幾年前革命沖昏頭時,又發動工人武裝衝擊,收回了好些租界管理權,弄得共產黨現在只能托庇上海的西方租界做基地。

  「沒咱們,青島就是窮光蛋,青島人都會失業。」

  裘利安沒說話,他的工作是中國人給的。

  酒吧裡掛著窗簾,厚重的紫紅色絨布窗簾擋住白晝陽光。各種語言的喧嘩,加上酒氣,使空氣渾濁。

  「近來收集了多少勳章?」湊上來一個大肚壯壯的傢伙,像希臘一帶的混血人。

  「數丟了。」一個老闆模樣的人,說了一口自引以為驕傲的約克郡中部土腔。但在這問題上卻謙虛了一下,「酒廠裡中國人太多。」

  裘利安明白他們在談中國女工。他要了一杯又一杯,酒精在血液中增加,腦子卻很清醒。他們越說越起勁,然後各自講個做過的事。那個酒廠老闆吹牛自己一夜睡了五個中國處女,引起一片不知讚揚還是嘲諷的大笑。裘利安沒想到遇見如此一群極端無恥的殖民主義者。

  一個老闆娘似的俄國女人看出裘利安的表情,走過來,湊著裘利安的耳朵說:「不要理這些混蛋。過來,讓我給你介紹安娜。」他身子往邊上一讓,看到老闆娘背部幾乎全部暴露的裝束,脖頸繞了三圈珍珠項鍊,化妝過了分,但只有這樣,才能掩蓋韶華已逝。

  她身後跟著的姑娘,大概二十多歲,不難看,只是神情有點憂鬱。

  「安娜是瓦西利耶夫伯爵的小姐。」老闆娘又說,「咱們市南區的探戈舞後,人人都想找她學呢。」

  裘利安吻吻老闆娘和安娜的手指尖,說今天忙,改日來請教。他在酒杯下壓了紙幣,就走出帝國紅房子。

  外面陽光亮得刺眼,他只得閉上眼睛,慢慢睜開,習慣了白日光線之後,街和房子卻依然模糊,歪斜,人也扭扭彎彎,不知為什麼有那麼多人。沒一會,他就吃驚地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遊行隊伍中,年輕的男人、女人,哦,是學生們舉著標語拉著橫幅在示威,有人帶頭,在喊口號。

  裘利安舉起拳頭,也跟著喊。他只看到標語上寫的有「日本」兩字,聽不清整齊呼喊的是什麼話。不懂沒關係,他完全會同意這些口號。

  隊伍突然亂了。

  前排停住了腳步,人們往回退,或朝街兩邊躲。也有好些學生不退不躲,但是街中間人少了,於是他看見了對面幾百個穿黑制服頭戴黑盤帽揮舞警棍的警察

  一得命令,警察就兇狠地呼喊著壓過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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