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 | |
十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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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他看見閔躡手躡足走了進來,拿著預先發的油印稿。她一定聽到了這兩句,聽到他的講解。她會怎麼認為,是在說他自己,或是她? 這首詩是情歌,卻是一個患得患失者的自我折磨。在課堂上一講,這詩第一次打動他,以前他對艾略特並不心服口服。他自己是個詩人,詩人互相不佩服,全世界一樣。試圖超越公認的大師,是糾纏他的噩夢。尤其是父母輩過從的好友。此時,艾略特的這第一首發表之作,讓他徹底服氣了:點出了人在「文明社會」中的根本困境,昭然若揭。 「我可有勇氣,攪亂這個宇宙?」他想,一面念了出來,「在一分鐘裡總還有時間決定和變卦,過一分鐘再變回頭。」 面對閔,在他的講解中,這首詩就是在寫他自己。 他就是「我」。 「你」就是閔。 我已經熟悉了她,起碼接近熟悉她,可我還是不敢走得太近。難道我真會變成臨場膽怯的中產階級?我不準備向世界投降,那麼我憑什麼恐懼自己? 他把他差一點變成了普魯弗洛克,做了個入骨三分的分析,尤其是面對閔。 下課鈴聲響了。學生們夾著筆記本背著書包紛紛朝教室外走,閔在他們中間。他沖到門口,不是她。但他看見她進教室來過。為什麼他沒有見到她坐的位置,她能藏在哪裡?她就在他眼底下溜走了? 要追一定能追上。可是走廊裡全是學生,他止住了自己朝前的腳步,作為老師,他的行為本能地理智了一些,在這一刹那,他竟然有一種蒼老感。 為了擋開折磨人的欲念,裘利安準備去海灣對岸黃島散心,聽說那兒的的金沙灘海景怡人,輪渡班次也多。他直接步行下山,慢悠悠走,花了三十多分鐘到海灣渡口。離渡口還有一段路時,看見僕人田鼠手裡抓著大包小包坐在路邊石階上。他走了過去。 田鼠在那裡跟一個坐在矮凳上的老人說話。一定是田鼠和巫師分了工,一個跑外,一個包內。裘利安不想管他倆的事。但是他好奇田鼠如此認真地跟老頭說話。那人像是個算命的,長衫破爛,鬍子花白。他們倆回頭,一起看到了裘利安。 田鼠嘟嘟噥噥想解釋什麼。那個老頭止住了他,望著裘利安,對田鼠說了一大串話。 裘利安走下車來問,老頭在說什麼。 田鼠卻支支吾吾,不肯說。 裘利安叫他放心說。 田鼠說翻譯不出來,不好翻。 裘利安一定要他翻譯一個大概,他意識到老頭是給他面相,於是先把一把銅錢放在老頭跟前的盤子裡。老頭朝田鼠飛快地說著,說完,手有意識地敲著膝蓋。 田鼠這才無法可想,只有說出來:老先生講,先生雖是外國人,卻也是明白人。先生眉闊耳厚唇紅,鼻子大直,為富貴相,家底一定豐厚。 「說下去,」裘利安用中文催促。 田鼠嘰嘰咕咕,他的英文越來越不像英文,最後裘利安只辨認出: 可你面皮繃緊, 耳垂不大, 皺眉太深。 就得孤單, 不傷妻女, 但會—— 「好,好,」裘利安感興趣地問,「告訴我,實話。」 「這些都是中國人講迷信,你別信,別信就無事。」 「為什麼不信?我信。」裘利安嘴角卻又是嘲諷的微笑。 田鼠支吾了幾句就跑開了,扛那麼多東西還是腳下生風。裘利安回過頭來,老頭也不見了,連同凳子和盤裡的銅子兒。老頭可能怕惹洋人的是非,他自己的命那麼慘,最好是別擔心別人的命運吧。中國有太多的人迷信,田鼠好像前幾天害怕地對他說過,花園裡的桃樹又開了花。裘利安問他是什麼徵兆?他只說這是秋天,啊啊,說不清楚。 既然說不清楚,害怕什麼? 裘利安覺得迷信是中國老百姓的一大毛病,不過好像迷信命運,並沒有妨礙他們革命,這中間有什麼聯繫嗎?雖然不當一回事,可他還是打消了去黃島,直接順棧橋走了一段,折上坡,回首遠眺浩瀚的黃海,仿佛四面來風,突然憂愁又從心中生,他便直接往北順著中山路走,想找家酒吧喝一杯。 舊日租界的幾個酒吧俱樂部,是西方人交際的場所,自然那兒歐洲的消息靈。但是裘利安想起該買個像閔那樣的書桌,就先去家具鋪子看看。 他一進門就瞧見了,一張形狀奇異的桌子:桌子很大,左右兩端像古代航海船,除了桌面,雕滿了玫瑰。還有一把椅子,高背,雕花式樣相同。店主說是明朝一王爺家的,本是一大套家具,有幾件毀於兵災,就散落民間。店主身著質地很好的長衫,英文也說得可以。市南區這地方,做生意的中國人,像樣的店鋪老闆,大多會說英文。 「要價低廉,是一腿稍有損。」店主說。 裘利安這才仔細打量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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