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 | |
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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閔夾著書,耐心地等著,然後陪裘利安走出教室。他發現她的面貌體形,與其他二十歲上下的學生沒有什麼不同,戴著眼鏡,青色短衫長裙,沒有任何化妝。她年齡該比她們大一倍。在西方,當母親的就像母親,母親決不會與女兒差不多。 閔說:「你很會講課,講作者生平中的趣事,你似乎特別高興。」 「每個作者都是活人,」裘利安說,「每首短詩每篇都是小小的自傳。」 閔轉過身來,面對著他:「這話說得太好了!很有見解!」 裘利安笑了:「我是引別人的話,不過你什麼時候給我看你的詩和小說?」 「為什麼?你想看我的『自傳』,還是想我看你的『自傳』?」她的口氣裡有挑釁。 閔反應很快,他感到與她說話極提精神。她笑了,繼續說,「今後你的其他課,我都來,行嗎?英語作文。我想用英文寫作,你就能看到我的詩了。」 裘利安一下語塞了。每次能見到閔?每節課閔都到?而且交作業? 「只是你講課眼睛不要總看著我一個人。」還沒等他回答,她又加了一句。但突然轉身,明顯臉紅了,她蹬上一級石階,說了聲拜拜,卻沒有回頭看他。 裘利安很驚奇。他這個劍橋學生中有名的登徒子,面對獵物,從不猶豫發出第一箭,這個中國女人怎麼搶了個主動? 他在一個蓋滿落葉的草地,仰天躺下來。太陽正開始旋出薄雲之後。他閉上眼睛,金花繚亂中,全是閔的笑容。 「我中魔了!」他心想,「中國魔女!幸好她不是很漂亮。」 東海灣極大,月牙形環繞著小魚山。校園裡有靠小舟的木堤和游泳區。沿海灣的道路,岸畔垂柳柏樺相間,讀書的學生,三三兩兩,男的一律長衫,女的旗袍,齊耳短髮。拿著講課夾的裘利安,頭一個感覺就是得去弄一套長衫來穿,洋人一個,一身長衫,多有意思。寄張照片給母親,她准會覺得很藝術。 可能遠處下過雨,天上殘留著淡淡的虹,到處是花,銀蓮似的長杆花,從白到堇色。樹葉邊角已現黃色,有一種矮楓樹,每片薄葉子上,橘紅斑點都不一樣。滿山滿海灣秋色繽紛。 瞧,我還是幸運的!他感歎道。真是一個奇異的世界。不像英格蘭,幾乎全是蔥綠的平原,緩緩起伏的山坡。不過,這個大學,在世界邊緣,是不是太清靜了點?尤其是夜裡,雁飛滿月。他喜歡夜裡獨行,有一次差點跌入一個不知為什麼打開的墳裡。這時,五裡路遠的廟宇鐘聲傳來,每次中間有十幾秒的停頓。山閔裡似有貓或狼的尖叫。 這麼美而情趣盎然的校園,不像中國,一個應該是革命溫床的國家!應該弄點亂子來,他為這想法歡呼。太清靜,要不了多久就會敗壞他所有美好的感覺,太清靜,可能就會令他無法忍受一人獨處。 必須弄點亂子來,世界才真實。 從小他就學會了這樣對待生活。在查爾斯頓,父母和鄧肯·格朗特合住的房子,週末總有一大群客人來。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:他會爬到屋頂上,兩腿掛下坐在簷邊。母親知道他的脾性,不讓任何一個客人大驚小怪或眼光朝他看。那麼,一陣子後他就會自己爬下來。 似乎與他的想法相同的人還有一些。開學沒多久,有一天裘利安走進教室,黑板上有一個用粉筆畫著的鐮刀斧頭。 學生們都瞪眼瞧著,不言語。 看來這個班級裡就有共產黨。閔剛想走上來幫他,他用眼神告訴她別動。他沒有特地去擦掉,只是邊講邊寫,很快把黑板蓋滿了英國文學的大師名作,從貝爾伍夫,到弗吉妮婭·伍爾芙。造反符號被順手擦掉了。 如此說來,這班上的小共產黨把他當做帝國主義者反動派,想給他點下馬威。他的鎮靜自如,可能給全班,尤其是閔,印象很深。 政府軍隊據稱不斷勝利,消息重複過多次,赤軍已經肅清。不過,他還沒幼稚到想在國立青島大學跟這些學生娃兒鬧革命。這個校園太美,被革命毀了可惜。在這裡,加點浪漫趣事就夠了,待有獵取對象的時候。 他總穿著襯衣。從小生活在藝術家之中,以隨便,甚至以邋遢為瀟灑。現在他得稍微整齊一些。 他準備開始學中文,一天花一兩個小時。得把書桌換成古香古色的紅木,得自己去城中心區家具店挑,不能讓僕人做,他們做不會如他的意。得買把獵槍。還得有個划船時間,劃到海中間去,看能劃多遠。在劍橋他就是划船能手,能不能在這兒輕易劃個全校第一? 對一個二十七歲的錢太多的大學教授,計劃太多。 他走到海灣邊。碰見幾個學生在游泳,正是海水平靜豐盈之時,水一浪一浪拍著堤岸。有個教授在讓學生教他十歲的女兒。裘利安看著他們耐心勸那小姐,而小姐就是不肯下水。他走到小女孩身後,小女孩恐懼地看他的藍眼珠。趁她不注意,裘利安把她往海裡一推。女孩掉進海水裡,撲騰著四肢,周圍的人都嚇得呆住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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