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


  滿滿一桌佳餚,每菜有雕花,擺法講究,色澤配得大膽新奇。書上說中國人愛給客人夾菜勸酒,表示禮貌,你還不能拒絕。這裡的人是西式教育,你喜歡什麼,由你自己取,身旁的人只是介紹一下好菜怎麼做的。這也使他感覺輕鬆,很愉快。

  鄭教授讓他看牆上的一幅畫。說這是本地歷史傳說,一人撫琴,一人聽之。那是位於西灣的古琴台,在嶗山西側,月海灣畔,聽者對撫琴者說,你志在高山,又形如流水。滿天下相識,惟有這人知他。之後,聽者病死,撫琴者摔琴斷弦,終身不復撫琴。

  摔琴謝知音:他在什麼書中讀到過這故事。這國家的人以理解為貴,以知音為最高情義。裘利安第一次覺得可能在這裡交上朋友。但他們不能與布魯姆斯勃裡比,除了比英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氣。布魯姆斯勃裡的人,一會面就唇槍舌劍地辯論,或共同推進一個理論。母親和阿姨很無情地考察客人。愚蠢的人,還有膩味的人,不會請第二次。這使他恢復了居高臨下觀察的優勢心理。

  「這是大師手筆嗎?」裘利安問。

  「當然不是。」閔插進裘利安和丈夫的談話。說這幅人物畫,也算上乘之作,但在酒樓裡,哪怕是一峰香這樣的名店,不會有傑作。她解釋,中國畫,真正好筆墨,必須講究畫盡意在,畫題及落款更要講究。

  裘利安對閔的好感添了幾分,她的英文似乎一講起畫來流暢多了,很輕柔和緩。她說元代有位畫家,只有幾點雲在遠山,近處稀稀疏疏三四棵樹,整幅畫大半是空白——此人畫品清絕人寰。

  中國畫講究空白?不過這個說法有意思,似乎很玄妙,裘利安一下子抓不住,西方沒有類似的藝術理論,也沒有這樣大幅留空的畫。他希望以後有機會多向閔請教。閔只是以微笑作回答。

  他們乘兩輛出租回到校園已是深夜。

  裘利安摸不著燈鈕,趁著灑進房來的月光,倒在沙發上。他有些醉了。席間談起布魯姆斯勃裡的一批人來,他們竟然了如指掌,且有過深淺不同的直接交往。鄭系主任還拜訪過姨夫列奧納德·伍爾芙,請教合作化運動在中國的可能性。裘利安想起來,聽阿姨說過一批中國學生非常熱衷政治,卻不知信奉哪一派為好。

  弗吉妮婭·伍爾芙的名字提得最多,勾起他的思念,不是鄉愁,就是思念。頭一個他思念母親范奈莎,第二個是羅傑·弗賴,他一年前的突然去世,是他遠離英國的原因之一。羅傑·弗賴這輩子沒有能來中國真是太遺憾,他會非常驚喜,他對中國藝術之讚美,常使裘利安覺得這個對他如父親的美學家大驚小怪,誇張過分。不過現在看來,羅傑可能是對的,他說過好多關於中國的神秘的事,他對中國人評價那麼高,可能不是他的怪癖。是的,真想念他。第三個就是思念布魯姆斯勃裡,那一批笑話不斷的文化精英。如果他活得比這些人都長,他就會編一本《布魯姆斯勃裡醜聞集》。

  有人提起新月社的中心人物徐詩人,一九三一年飛機失事去世,原先留學倫敦經濟學院的,然後去劍橋國王學院,比裘利安稍早一點,不然他或許遇見過這個中國才子,據說是羅傑的得意門生?胡說,羅傑的學生?他不喜歡徐詩人,雖然徐已是故人,和他永不會見面。但和今晚的系主任夫人閔,似乎交情極深,他感覺得出來。

  「小嫚好盤目。」裘利安嘴裡突然冒出從街上拾來的當地土話。是窗外孤傲的明月,還是女人?他酒醉正到妙處,就坐起來,拿出紙和筆寫詩。夜很靜,聽得見東海水有節奏地拍打,滿山松樹濤聲吟唱,他知道自己喜歡女人,但並不依戀任何女人,除了范奈莎,他的母親。

  第三章 燭光晚宴

  沒有必要再從英國寄書來,考慮到這個大學只有四年歷史,主樓像斯坦佛大學,圖書館中英文學藏書還不少,至少他教的課程書夠了。圖書館依山而建,德式建築,異國風味。,兩翼分別為文、理兩科。這兒以前是德國俾斯麥兵營,所以,整個校園仍以德國建築為主。

  上第一課時,閔就來他家裡帶他去,說鄭系主任讓她來幫忙,外國老師不太知道如何教中國學生,四十來個異國學生的確是一種挑戰。

  「我自己也想聽聽英國近世文學。」她說。

  她認真的態度,使他很高興,他開始概述英語文壇,上課前的忐忑不安,幾分鐘之後就消失了。仿佛整個教室就坐著她一個人,他對著一雙黑亮的眼睛講英國文學作品。而這眼睛會沉思,會微笑,會欣賞地眨動。他記起在劍橋與女同學爭論,會把教師扔在一旁,而這次他是把學生們扔在一旁。

  學生好像素質不錯,至少對他極恭敬,有點過於恭敬。不過他第一次教書,不希望遇到像他自己那樣好辯的學生。他曾在劍橋代表國王學院在辯論會上滔滔雄辯。那是表現給老師看;現在是他當教師,是他表現給學生看。

  可是如果學生一直那麼有禮,他就不知道學生要什麼。一教哈代,他就自如了,因為他看出學生很著迷,雖然他們不笑不鬧。他本來對哈代這老傢伙有點服氣,特立獨行的人總能引起他的注意,即使在課堂上,講解他小說中枯燥的段落。

  閔的好學帶動了整個班級,系主任夫人壓陣,學生們都按他的要求預習。他每週讓總務室打蠟紙油印一些作品,總務室連夜趕工,非常及時。按他的說法,普魯斯特的小說將永垂不朽,那個愛爾蘭人喬伊斯的《尤利西斯》只是玩弄小聰明,夠不上大師水平。

  下課時,幾個學生圍上來,有禮貌地問他一兩個問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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