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英國情人 | 上頁 下頁


  熱水準備好,他到衛生間洗澡,真是不可思議。想起他在南京教育部副部長杭立武那裡取到聘書,上面寫著一年九百鎊年薪時,他簡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興奮。作為一個自由撰稿人,他從未賺過這麼多的錢。父母一輩,生活方式也從不是貴族式的。弗吉妮婭阿姨每次買點東西,都要痛苦地猶豫半天,家裡汽車也是有的,卻是二手貨。父親克萊夫祖上經營礦業,但他的錢很少花在家裡。他們一幫人中,只有凱恩斯積累了不少財產——不過這個半社會主義者的錢只用來買畫,資助俄國妻子的芭蕾舞團。

  他從小沒把錢當回事,但也從來手頭沒有大筆錢,現在年收入折合成九百英鎊,而且不交稅,每週只教九至十二小時的英國文學課,著實嚇了他一大跳。房租三十美元,兩個僕人付得實在太高,就由於他們會講點英文,二十五美元,而一般工人一年收入才十二美元。食品一個月不會超過三十美元。這麼一算下來,他感到自己手頭從沒有這麼闊綽過。

  這不對,這不公平。到中國教幾節課,竟然比英國教授還掙得多!他不無惡意地想,當局肯定知道他來中國的意圖,才以如此優厚的待遇,馴化他成為一個布爾喬亞。我在中國會成為一個麵團團的資產者,這想法使他興奮起來:肯定能讓母親的朋友們大吃一驚。

  他用毛巾裹住身體,用刀片對著鏡子刮臉。頭髮一長就微微有點鬈曲,他懷疑此地的理髮師能否對付這種怪頭髮。他是另一個哥倫布,找到了金銀鋪成的東方,豪華美麗的古國神州。

  僕人上樓的腳步,敲門聲。裘利安不快地問什麼事?

  僕人說,先生,七點整有出租車在山下等來,他來提醒一聲。

  裘利安走出臥室,兩個僕人一般高矮,畢恭畢敬地等著他。今後就要跟這兩個傢伙住一屋!管家的四十來歲,一顆痣生唇邊,嗓門粗走路慢,英語怪聲怪調的,難懂極了。他的中國名字太難記,叫他巫師吧;年輕的嗓門細些,眼睛靈巧,田鼠,肯定是個田鼠。

  巫師說他已按鄭教授旨意在車行訂了車。他讓貝爾教授放心,到時了,他會叫他。先通知他,是讓他有個準備。

  「準備?」裘利安不解地重複。

  「先生,就是穿戴呀。」巫師說。

  裘利安揮揮手,讓兩個傢伙走開。他們給他想得未免太周到一些,他想。他澡洗得舒服,躺在床上,就呼呼睡著,什麼事都給忘到一邊去了。

  一峰香大酒樓幾乎有著倫敦多恰斯特飯店的豪華。青島曾是德國殖民地,後被日本長年侵佔,

  外國人有幾千人,大多經商,光是英國就有近百家公司。這地方有中西合璧的夜生活,人一到晚上興致勃勃,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像一回事。

  裘利安被領到一個長扇狀的屏風隔開的單間,那兒已有衣裝筆挺的七八個人,系主任鄭教授,先站起來,給他介紹早就在等著的人。個個都是人物,英文都說得不錯,措辭得體文雅,哪怕留學芝加哥回來的,也沒有美國腔。

  同校一女教授,有些年紀,長得像愛斯基摩人,還有一個女客,某教授的夫人,毫無特點可言。能吸引他注意的女人,只有系主任的妻子,被介紹說是詩人,文學刊物《青島雜誌》的編輯。與大多數在座者一樣,她戴著一副眼鏡,文靜嫻雅的女知識分子,一見他就比其他人顯得高興,使他覺得自己是貴賓:會當夫人的角色。不過她的英文好像是在中國學的。

 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,微笑著說:

  「我叫閔,我說的是北京土包子英語。」

  他被逗笑了,她的異國口音聽起來很舒服,有點模糊,但就是不清楚聽了舒服,尤其是她的表情活靈靈的,頭髮整齊地挽了個髻,額前一排劉海。

  裘利安從在劍橋讀書的那些日子起,就號稱是女性美的專家,對一個女人的長相等級,他有極為自信的判斷力。他沒法不注意,她不微笑時,只是說得過去,及格而已,但她若微笑起來呢?微笑使她的嘴唇有點朝一邊,是降分還是升分?他有點糊塗了。

  他定定神,目光從系主任夫人身上移開,仔細地和同事們談話。在座的這些中國教授,對英國,對英國知識界動向,某些新書、新觀點,甚至比他還瞭解清楚。父母的好友斯特拉契的名著《維多利亞女王傳》正在由一個姓卞的年輕詩人翻譯,使他很驚奇,也很高興。而且他這才發現布魯姆斯勃裡竟然有那麼多中國弟子,而且他們回到中國後,也組成一個類似魯姆斯勃裡的知識分子圈子,名字卻有點羅曼蒂克,叫「新月社」,有詩人,作家,也有政治評論家,建築家,甚至軍人,畫家卻只有半個:姓聞的,在美國學的是美術,現在只寫詩。不像布魯姆斯勃裡偏重美術與美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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