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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章 那個地方叫青島

  輪船靠在青島的小港碼頭,拋下鐵錨,裘利安提著行李箱跟著旅客下船來,跳板剛站定,裘利安還未反應過神來,一輛人力車就到裘利安跟前,說了一大串奇怪的中文,夾幾個大概算英文的詞,他只聽懂兩個詞Please,Sir。這車夫年輕的臉,很誠懇,給他一個好印象。以前在關於遠東的紀錄電影中看到過有這麼一種人拉的出租車,不免有點好奇。於是他跨上車。但他這麼大的個子,一落座,車子就嘰啞一陣亂晃,顯然不是為他設計的車。

  這中國苦力短衫短褲,穿得還算乾淨,但是背脊佝僂,拉車的樣子,他看不下去。或許每個中國人力車夫都是肺病相。他想跳下車,讓這病人拉著他,有些過分。這情景肯定很像「帝國主義在東方」的漫畫。可是,一旁的車夫正朝這年輕人吼叫,他的車夫想必因為拉到生意,正在得意地回嘴。一看這局面,他只得留在車上,不能讓他的車夫失望。

  這是個傍山依海的半島城市,海水伸入丘陵,留下一個手掌之形,可進可退,非常自如。據說這山城近一百萬人,兩三千年歷史,但裘利安以前卻從不知道這個叫Tsingtao的城市。漫長的海岸線曲曲折折,岬灣相間,附近小島或成串或散落於海水之中。整個老城區,人口稠密。人力車在棧橋上行駛,濤聲夾有輪船的汽笛,一邊是不同開頭的海岸線,一邊是歐式小房子,開著各種各樣的花,山間茂密的樹間偶爾會顯出一個個顏色鮮豔的瓦屋頂,有點霧氣,卻感覺空氣裡的海腥味好聞。山巒起伏,中國寺院和西式教堂相襯,那金色尖頂端的十字架,在煙嵐中變幻。他發現商店都開著門,因為店鋪大部分沒有窗子,櫃檯向街敞開,店堂裡掛的幹肉條,幹豬腿。好多店有裝飾得金碧輝煌的神像,披紅戴金的神仙,肥胖肚大的男菩薩狂笑,長圓臉的女菩薩髮髻高聳。街上市民有穿中式長衫的,有穿西裝的,有半截中半截西的,各式各樣。一身破爛要飯的人,也不時可見,不過好像沒有倫敦東區那麼多。

  陌生新奇的街道,使他忘了被人拉的不安。人力車費力地上了一個小山坡,便跑得挺快,趕上前面一個喜慶的隊列。鼓敲得有板有眼。西式樂隊,像模像樣,奏出的曲子,他卻從未聽到過。最後出現頂八人抬大紅緞轎子,配有五彩燈,色珠穿成鳳朝凰圖案居於轎頂。奇怪的是,轎子三面嵌有大鏡子,鏡裡人頭擁攢,照得轎子熱鬧非凡。

  人力車夫也許是自己圖看稀罕,也許炫耀他的這個洋人顧客,盡鑽空處,不一陣就靠近了花轎。這時裘利安看到了搖搖晃晃的鏡子,自己明顯與周圍人不一樣,個子大,頭髮薑黃,鼻子大,眼眶凹。看熱鬧的人不知在喊什麼,肯定是嘲弄他的話,笑成一片。

  從香港,到上海,再到青島,西方人並不罕見,人們也不稀奇。他明白,人們稀奇的是他在花轎上閃閃忽忽的臉。「你這怪物!」他對鏡子做了個鬼臉。生機勃勃的街道使他很高興。

  這時,車夫高聲叫喊:「小嫚好盤目,小嫚好盤目。」一街人也點頭跟著喊。裘利安聽不懂,但他明白那手勢,半舉在空中的手,豎起大拇指——無非是說女人漂亮,新娘就得讓人評論。車夫乾脆慢下步子。原來新娘也按捺不住,偷偷揭起紅蓋頭,掀開一邊簾子,從轎子裡露出一角臉,看他這個洋人的熱鬧。

  車夫手指簾縫中新娘的臉蛋,說「小嫚,好盤目」。滿街都笑著應和「小嫚,好盤目」。他和新娘對了一下眼睛,不明白這小女孩子漂亮何在?胭脂紅得有趣,一頭都插滿珠花寶玉,粉亮亮的人兒,簾子掀得更開了,想必是個嬌慣的女兒,竟敢在婚轎上露臉。他覺得像吉爾貝與蘇利文的輕歌劇《天皇》裡的姑娘,從倫敦的舞臺跑到青島的街上。

  小嫚好盤目,他跟著說,相貌好,女人漂亮。快接近目的地,他才意識到來這個遙遠的

  東方國家,或許還可以另有一個結果:豔遇,異國情調,瓷娃兒似的。當然,他來中國目的不是為女人,不過,為什麼不呢?並行不悖。

  自離開騷桑普頓,漫長的航程,他一直在寫,寫一篇長文《論無產階級與詩,一封給C·台·路易斯的公開信》,他一點也未覺得離開了西方世界。文章寫完,船過了印度洋,他才覺得應當學點中文。找到一個中國旅伴,每天教他一個小時中文。他想像中文字的圖案,記住二百來個字和幾個最簡單的句子,應付一下而已。

  樂隊大鼓有節奏地敲十下,然後連敲三下,漸漸地那節奏落在了身後。人力車終於脫離了人群,不過拐過一個十字路口,就是八關山山角。他讓人力車夫停下,多賞了幾文錢給車夫。

  他提著行李走上石階,路上落滿鮮花瓣,菊花最多,他喜歡這氣味。他補讀過一些中國習俗之類的書,如果沒錯,這幾天該是一個登高採花喝酒懷念親友的節日。十月初的天氣,竟然絲毫感覺不到暑熱,氣溫適人,算是上帝開恩,天高氣爽,一接近國立青島大學校園,石牆庭院漸少,不過植滿花草,綠蔭也越多。

  裘利安幾乎不敢相信,他的住所竟是一幢獨立兩層德式小樓,前有庭院,後有花園。國立青島大學每位教授都配有這麼一幢花園房子。整個大學圈用了大半個樹陰蔥綠的小魚山坡,綠瓦銀牆,高低錯落,面朝波光斑瀾的海灣。

  他到達時已近黃昏。門衛給辦公室打了電話,不一會英文系主任鄭教授就急急忙忙奔來。他在上海上船時從旅館打了個電話給鄭教授。鄭教授說要來碼頭接他。他堅持不要。鄭教授像中國大部分知識分子,長相斯文,個子卻高大,穿著長衫布鞋。英語說得很好,明顯是學的「皇家英語」。校方代為雇傭的兩個僕人,原來已經在校門口等了他很久。他們扛著裘利安的行李。鄭教授說有事先走,晚上英文系的同事設宴為裘利安接風。

  裘利安的房子家具齊全,收拾得乾淨,有地毯、壁爐、沙發,中國人喜歡盆花,都放置得不用再擺佈。全白的牆和天花板,太白了一些。他一向對居住不挑剔,但顏色不順眼,卻會使他皺眉。他的畫家母親和她的男友鄧肯·格朗特永遠在不疲倦地裝飾,塗弄牆壁,這是家族毛病。而這套白房子,建在山坡上,望得見山坡下一片青藍盈盈的海水。從窗口俯視廣袤的黃海在夕陽下變換色彩,幾乎是地中海式景致,他再挑剔就過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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