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神秘女子 | 上頁 下頁
十六


  星期五夜裡,十二點了,我竟然接到莉莉從樓下打來的電話。說恐怕還是不去好。「他沒有請我去。」

  我不知說什麼好。我想莉莉的麻煩是太驕傲。英國人都這樣。

  星期六淩晨七點,電話又響了,還是莉莉。她說:還是去。我說行,但是十點走來得及,路上不堵車的話,用不了半小時。

  好不容易撈到一個懶覺,我氣鼓鼓地想。莉莉恐怕幾十年來也是這樣差使查理的吧!但我還是九點一刻就去敲莉莉的門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莉莉出門社交的打扮,有點老式,但挺整潔的,顯得年輕。只是她臉上全是倦容。

  當我告訴醫院的值班護士查理的名字,她說:「喔,NG先生,我給你們打個電話。」

  我們一怔。「你們是他的朋友?」她問。電話很短,她喔了幾聲,放下電話,看看我們,「你們來晚了。」她輕聲說:「手術引起心血管併發症,過了十天,昨天去世的。」

  車子駛進我們住的那條幽靜的小街時,天正是最美的時候,雲像淡淡的魔菌生長在房屋花園,到處都是。夜剛露出西邊,下車時莉莉臉色比上車前自然了一些,她喃喃地說,花園裡冬青樹猛長的樣子太難看。聽她這麼說,我心裡直想哭。她似乎在想請什麼人來修整,當然得花錢了。這個英國老太!我狠狠地想,但轉又思之,這樣的人也好,不會太悲傷。

  晚上,我不放心,到莉莉的花園,裡面熄了燈,她似乎睡了。我試著打了一個電話。電話嘟嘟嘟響了很久,也沒人接,看來她把電話改成消音的了。

  第二天我跑下樓,探看虛實。但百葉窗拉下來了,什麼都看不見。屋裡有動靜,像是莉莉在床上翻身的聲音。可她總不接電話,使我仍不敢大意。怎麼辦?打電話,敲門她都不理。第三天我受不了了,只好找警察。

  我隨兩個警察敲開莉莉的家門:她頭髮蓬亂,穿著睡衣,一副剛從床上起來的樣子。沒什麼變化,只是目光直直的。「我沒事,真的沒事!」她的聲音很沙啞,但臉上一滴淚也沒有。我第一次發現不流淚的人比流淚的人,更讓人不知如何安慰。

  「你多照看她些吧!如果有什麼問題,打電話來。」那口氣似乎在說:我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。

  送走警察,我站在莉莉的花園裡。扁平的瓷缸,水已見底了。幾隻鶼鳥搖出雪白的肚子,在天空和樹枝間飛來飛去,一聲聲叫著。哪怕是傷了一條腿,查理那時恐怕也不會沒有一點魅力吧,那時他正處於一個男人最成熟的年華。莉莉如此悲傷欲絕,她這三十五年想的是什麼?膚色隔開的是身體,還是人心?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什麼,到現在失去了才明白過來?這事我想不清楚,反想得自己的心牽腸的痛。

  我的眼睛從莉莉的花園掃向查理的花園:一樣的殘敗、荒蕪,落滿了樹葉。那總是默默開放的風信子花也像被查理帶走似的,毫無蹤跡。只是在查理用碎磚砌的低低的圍牆邊上,竟有一株淡紅淡白的風信子,在狂飆冷風中鮮嫩地舒展著花瓣。我走了過去,小心地摘下了它。

  我把這株本應由查理在許多年前就該親手獻給莉莉的風信子花,放在莉莉臥室垂下的百葉窗前。但願它散發的那股深埋進牆縫的香氣,能使莉莉從床上爬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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