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神秘女子 | 上頁 下頁 | |
十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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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、摘一株風信子 膚色隔開的是身體,還是人心? 剛搬來那天,我的鄰居就讓我覺得奇怪。我草草安定於這獨門獨戶的二樓套間,站在窗口喘口氣。樓下花園白桌白椅,斜靠著一位白髮老太太,閉著眼享受倫敦難得的陽光,而一位老先生不停地在剪修她的花,她的樹。老頭白髮,背有點駝,走路腿似乎有點跛,但動作靈敏。一排冬青籬可能剛剪好,整齊得像用尺畫的。 我下了樓,想自我介紹一下。老太太一把抓住我坐下,才問了兩句,就把我帶進面朝花園有著落地窗的客廳,給我看牆壁上掛著的大幀黑白照片。一對英國青年男女,剛婚後不久吧,男的很高大,但也可能是女的小巧,那金髮女郎,笑得很甜。 「這就是我,莉莉,你信不?」老太太說。 我看看老太太,臉已爬滿皺紋,但不深,皮膚白,脖子和手呈出筋絡,顯得很細嫩。 「四十五年前!」老太太不無自豪地說,「就在這房子裡照的。我丈夫不久死于事故,房子就屬我,我是這裡最長的住戶!」老太太低聲細語的,嗓音很好聽。「你住在我樓上,晚上別開派對,夜裡別放音樂,走路別像跳舞,睡覺別像打架。注意別漏水,有事——」她轉過身指著花園裡正在挖什麼的老頭,「可以找查理。」 「噢,你的園丁還會做水管工。」 「查理什麼都會。他不是園丁,他是我的對門鄰居,就是隔壁那一家。哎,我忘了問你是日本人還是朝鮮人?哦,是中國人!太好了,查理也是中國人,中國人好。」 我朝花園看。老頭還是在專心工作,他沒聽到我們在說他?我看看他低著的頭,可不,東方人。 「他叫查理——我叫他查理。他的姓是南西的N,喬治的G,NG,怎麼念?」 我抱歉地說我是大陸人,我也不知道怎麼念。 「上帝點名時會知道的吧!」老太太還挺幽默,幽默得早了一點。「他的名字更怪,我怎麼也記不住。他剛搬來時告訴過我,我那時就決定叫他查理。你來英國,就得有個像模像樣的英國名字。你叫什麼?凱瑟琳?海倫?」 我說了我的名字。她愣了一下。「HongKongo?」 「HongYing。」我頑固地說。 「好吧,好吧,」老太太不想費這個神。我們從客廳走進花園,查理正在收拾工具。老太太說:「查理喝杯茶,你的同鄉。」 查理抬起頭,幾乎覺察不出他臉上有笑容。我伸出手去,他慌忙把工具放下,伸出的手有點顫抖,他說了幾句話,我聽不懂。我想是廣東話或是客家話。但老太太插嘴了:他說這個郊區地方太冷清,他的英文只有我聽得懂。我聽了幾十年了! 老頭不好意思地訕笑著,不再往下說,拿起工具箱就回到那邊自己的花園,消失在放雜物的小木房子裡了。 「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英國招募的水手,工傷壓斷了腿,三十五年前用賠償金買了這套房子。」 查理的花園自然很漂亮。而應當屬樓上人家,也就是說屬我的花園,卻是一片雜草,亂得像野兔窩。 「請查理整治花園,多少錢一個小時?」我問。 「他不收錢,但只給我做!你浴室漏水會弄壞我的天花板,他也會免費給你修。」老太太拍拍我的手,高高興興地說。我想想,也替她高興。 這兩戶鄰居很靜,平時無法感覺到他們的存在,終日門也不開,拉著窗簾。偶爾看見查理在花園忙著。我走過時,他點點頭笑笑。我看他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了。只有陽光燦爛的日子,我才看見我剛來時的一幕,莉莉永遠那麼享受地斜躺著,聽查理的剪子聲在周圍響,臉上說不出的受用勁兒。 莉莉的草坪上放了一個扁平的瓷缸,盛著清水。松鼠、鴿子、黑鳥常來光顧。菖蒲、玫瑰、鶯尾花、牡丹,一叢叢,一枝枝,在晚霞的燃燒中那麼好看。但我尤其偏愛像一串串鐘形的風信子,白的白,黃的黃。而查理的花園裡,這種屬百合科的風信子最多,長了一尺高。莉莉——Lily,不就是百合花嗎? 三十五年!我猛地心中一驚,三十五年前他們和我的年齡差不了多少。那時他倆也是這樣的嗎?兩個孤身男女!或許莉莉真當她自己是金髮女子,中國佬查理只配給她剪花園修籬笆? 這天,我下班回來,看到莉莉在花園門口,好像正在等我。 「他走了,他竟然走了!」她不等我問就高聲地說起來。我從未看到她這麼激動過。「查理走了兩個星期了。今天天晴,我這才發現。我打電話問了地方保健處,才知道他跌了一跤,摔折了骨頭,進了醫院!」 我不想說什麼。人總有被送來送去之時。 「三十五年!他竟然一聲『再見』也沒說!」她的聲音顫抖,說不下去。 「或許你不在吧?」我替莉莉猜想,「在那兒比這兒好,有人照顧。」英國是個福利國家,這方面工作做得很好。「我打聽一下地址。星期六我開車帶你去,咱們去看看他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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