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神秘女子 | 上頁 下頁


  她說她當時在下面,她把你的手拿到唇邊,輕輕吻了吻,說:「無語就是呼喊。」

  其實她習慣逗弄異性同性,這個世界有什麼可以讓人忘掉國家施加給個人的災難,唯有做愛。她很小就這麼認為,一旦開始身體力行,便收不住。她簡單向你說她的經歷,波蘭猶太人,一大家子就她們母女倆死裡逃生。戰爭結束後,母親在鎮上小小的郵局上班,她上完學後,在一家診所當護士。但是母親日夜無法擺脫在集中營的日子,「只要做愛,在一個男人的身體裡,裝入一些我身上的負荷,就行了。」母親這麼告訴她時,聲調帶著瘋狂。母親總是帶一些陌生男人回家,他們大多是她的顧客。當她一開始感到母親的痛苦,母親的痛苦就減輕了許多。命運如此有理由讓她承繼了母親的說法,而且在母親過世之後,她從未夢見母親,相反,總是夢到母親說集中營,一件件事就如同親歷,應該是這樣的,她的胎教就是集中營,就是那種難聞的煙味。母親死了,就算母親活著,那個不安的魂也會一樣附在她的身上。

  她坐了起來,慢慢脫衣服,聲音有點怪。你好奇地擰亮床頭燈。她倒很大方,沒有改變動作,仿佛有意讓你看,也喜歡被你看。乳罩摘掉後,她的乳房,她的脖子,早在許多年前,就不像一個少婦了,歲月在她身上拿走很多東西,不過,她的眼睛依然明亮。

  「因為我沒有言語,你最後才決定來這兒了。」你把她沒說完的話點出來。通常如此:語言勝過行動的人,真要行動,卻是要下一番決心。

  她笑了,伸手去關燈,「是的,親愛的。」

  一夜情通常是驚天動地的。可那一夜,你和她如愛人,她的溫柔緩解了你內心繃緊的神經。第二天,你坐火車回到巴黎,叫出租回到半山坡的公寓時,你終於想起,她到底叫什麼名字,而且你不止一次遇到她。如果這是個錯覺,當然更好。火車轟隆,搖籃般使你沉入夢中。真是的,好久沒有這麼一個安寧的睡眠了。

  三

  你忽然發現,就在你的對座,她靜靜地看著你。一個小皮箱放在座位上端行李架上。你不相信,再打一回瞌睡,睜開眼,發現她也睡著了。那就不可能是假定、錯覺、幻想,想像中的女人不可能如此旁若無人地睡著。

  你站起來,一個人經過車廂過道,那過道是一個舞臺,佈置得很逼真。在中學讀書時,你喜歡作文,也喜歡畫畫。你爬上學校後面的小山,那兒有座破廟,你看到她蹲在地上在倒塌的石頭上刻字。她寫得一手好字,這給你很深的印象。

  後來她變成一個熱愛你小說的讀者,與你通信一年年持續。她告訴你:有一天,她讀到一本回憶錄。那是上個世紀20年代,在巴黎,有家咖啡館,有人把一個女嬰留在桌子上,抽身離開,一去不復返。

  她覺得那個孩子就是她。如果是她,多好,因為你就在巴黎,你就會把她拾走,帶她離開,並且回到你的家裡。

  現在這通信結果來了,她和你終於見面了,而且約在這趟列車上見面,故事就是如此巧。她睜開眼睛,你也睜開眼睛。

  所以,現在你們正在往巴黎去。正往那家咖啡館去。

  你已經過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,看什麼風景都一樣,可是對面這個女子,仍然讓你心不安。好像你的回信是這樣的:當年那個嬰兒在咖啡館得到了上帝的照顧。西邊三聖者,中間是阿彌陀佛,左邊是觀世音,右邊是大勢至,如同小時候她在廟裡看到的情景。你問她:「陌生的旅行者,你是否能否把我們帶向淨土?」

  黑夜第一次這麼柔和,這麼有節奏,你朝她靠近,你的手伸進她的衣服,說:「你的胸脯長得這麼高,我原以為是假的。」於是她走進你的家,讓你剝光她的衣服。

  你止住了幻想,她不會走進你的家。錯了,現在是你走進她的家,把你的身體安置在她的身體中。

  火車別停下,地平線的邊,就是死亡的邊。穿著制服的檢票員來了,他一個位置一個包廂地看,很敬業的樣子,隔壁房艙響起法語,軟軟的,甜甜的:「就只喝咖啡,其餘什麼也不需要。」還沒有人敲你們車廂的門,你已經醒了過來。你知道不管下一個夢什麼時候來,你再也見不到她了。

  「為什麼要等待?」

  這聲音模糊。一個女人在峭崖上,從那些懸著石棺的山間小道走過來。她天天都在等一個男人。男人走了,再也沒有任何消息。「那麼,不必等待。」這個念頭佔領她的思想。雨天的山裡路很滑。男人把她的日記交給了組織,因為她有了情人。「你要見證背叛?這並不是背叛。」

  你笑了,說:「你在寫小說嗎?」

  「雨水有種天然的激素,讓人情意綿綿。」她這麼回答你。

  你雙手合十,然後將雨傘收起來,朝她走近。

  那天,你清心寡欲,與她坐在一棵大樹下。四周的雨水滴落下來,這個喧囂無比的世界突然顯出安靜的面目。世界並不是一直這樣,因為人把世界弄成一個非世界,讓人害怕世界。你手上已有斑點,白髮增多。她,還是三十年前那麼嬌小秀氣,連聲音都沒變,說話的方式完全男子氣十足。

  她跑到山腳,走向街心,說誰都在指點世界,誰都想當上帝。你跟著她信步遊蕩,沒有目的。所謂目的,不也如此,放個獅子出去,獅子吃飽了卻不會回頭。而你在哪裡?

  她回頭,不見你,只有夜雨零星地飄著。她原地轉圈,隨手指一方向,只要堅持走下去,就能見到你。

  「只要心誠,我們果然就能相遇。」你不由得感歎。

  雨水大起來,她走到雨水中,她笑了,你第一次看見她笑。一個女人的笑竟然是這樣的美,你突然發現臉上濕得厲害,弄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。本來你已經決定消失,實在忍不住,從街角裡走出來,走向她,雙手捧起她的臉,熱烈地親吻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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