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神秘女子 | 上頁 下頁 | |
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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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再說你也不屑做處女,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。」你親吻著她的頭髮。 她又說:「除我將來的丈夫外,我還會有像你一樣的情人。」 「到底多少?」你感興趣了。 她笑了:「一個軍團。」 那是在一個便宜旅館,也是那個鄉鎮唯一的客棧,更像一個簡陋的家,牆上有一張張你的畫,全是她的身體。你住了三天,每日你在她身上留下一個符號,並且畫了下來,她看看,就用飯粒粘上,往牆上一貼。 「任何人看了那些符號,都會不可救藥地愛上你。」你走過一棵老樹,回望她,喃喃自語。 可她聽見了,她走進房門,第一件事就是,扯下牆上的所有畫。她拿著畫片,到雪地上,劃根火柴燒掉。她倒掉熱水瓶裡的水,脫掉衣服,擦洗身體,不想讓符咒起一點作用。 二 你不時會想起她,哪怕是多年以後,半個地球之外。那是另一個女人,完全不同的女人。這個女人穿著長長的大衣,頭戴黑色貝雷帽,看起來比你還高。她已經過了青春年華,但是她的背影依然那麼風姿綽約。掉光樹葉的梧桐樹,相互襯托出這個地中海不常有的寒冷。她乘火車到法國南部。凜冽的風刮在身上,使她的臉微微發紅,這個下午,日落之前,到達可愛的普魯旺斯。 她是從波蘭來的,在奧斯威辛時,她還是一個嬰兒。一個猶太女人,生來就是受盡折磨。因為受盡折磨,反而顯出一種氣定神閑的風韻。你記不起來她的名字,她告訴你時,你眼睛在看她的臉,沒有留神她說的話:好像是叫蘇姍娜或莎賓娜,反正是一個什麼娜。她不管你在想什麼,把手套取下,便把話直接扔過來:「今晚我們可以在一起嗎?」 你微笑了,女人這麼直截了當,非常少見,但是極其可愛。突然你有點傷感,因為她長得不像一個西方女子,而有點像從前一個什麼女人,當然是在中國。你客氣地說:「我來找你。」 「不,我到你的房間來,我喜歡到別人的房間。」她說完,就走掉了。 旅館外的風有點涼,你也是今晚火車到達南部,沒準兒與那個膽大的女人同一趟火車。來南方,仿佛就是為了這場豔遇,你搖搖頭,走上有些斜坡的小街,那兒有家咖啡館,香味濃烈。你決定先喝一杯,再吃點東西,便去會場。好久沒一個人輕鬆地坐在陌生人中間,靜靜地待著。 牆上掛滿各式畫,其中有幅畫,是個穿旗袍的東方女子,舊上海,錯了,畫下面有行字,提醒你這是電影明星廣告。那個女人老家也在長春一帶,皮膚白皙,頭髮生得好。她躺在床邊,右手用一把剝水果的小刀,事實上她剝了一個大甜橙,將每一瓣橙擺成一個方形。看著皮從刀尖上掉下地板,臉轉向天花板,右手往下一用勁,左手腕被她割破。刀子一進去就沒有拔出來,血一點一點流盡,浸透在床下的橙子上,順著地板的縫往下滲,愛恨皆像生命結束時那一刻虛無,空氣輕浮。她緊閉的嘴唇蒼白,眼睛裡光散盡。這現實就是一把刀,她想愛你一生。她割腕前與你大吵,要你和她結婚,還要你與她一起結束生命。 「如果婚姻可以改變可怕的現實,那麼我願意與你結婚。」你說完搖搖頭,決定從她的生活中走掉。事實上,那時你已經受到有關部門的警告,勒令你從這城市消失,否則你這個人就會消失,而不僅僅是你的聲音。 差不多二十七年前,二十七年來,你寧願天天都在田裡種地瓜和玉米,進入田邊洞穴睡覺,不再想其他任何事。事與願違,你卻成了一個作家,即便是不在意身外之事,可是身外之事卻要在意你。她手縫的枕頭套子,上面的藍靛花,這麼多年了,總晃動在你眼前,甚至她的呼吸,就像這杯咖啡冒出的熱氣,撩著臉頰,有點癢,有點心暖。 這個晚上的演講很平淡,你,還有三個女人,在臺上談生活和寫作。寫作使你成為一個聽見來自世界盡頭聲音的人,想想也是,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,他們要消除的是你的聲音,你的聲音比你的生命更讓他們害怕。 那個愛你的女人如今葬在何處?你很想從這空談藝術的臺上走下來,到她的墳邊坐一會兒,說一下你的心事。你很想握著她的手,撫摸那一道存於你心裡的刀傷。 臺上的三個女人,一個在說想寫什麼就寫什麼,自由創作,身體寫作;一個在說如何在法國用法語寫作成功,不管什麼潮流,她都混得開。 當晚,那個從奧斯威辛來的女人果然進了你的房間,她像一隻貓,鑽進你被窩。你摟住她,是由於她來自那種地獄似的地方,你一改平日的冰冷,目光變得溫情脈脈。可十五分鐘過去,你仍是對她沒有欲望。她摸摸你,輕輕噓一口氣:「這樣就好,就這樣躺著最好。」她懂得安慰,聲音裡聽不出來她的失望。房間裡沒有開燈,窗外月光微弱,可看見附近教堂的尖頂。你像對一個老朋友一樣,對她講起這晚上的演講,說你很後悔來這裡,沒有必要講話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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