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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、神秘女子

  那個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:用手指,用腰肢,用眼睛。

  一

  一個女人在——

  不用說,她在跳舞。那個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:用手指,用腰肢,用眼睛。

  二十七八年前,她開始跳舞時,並不在長江邊上。現在不想跳了,卻想到那個地方去。她像是被偷走了魂魄,眼神呆滯,盯著江水的湍急處看。這是一個薄霧的早晨,周圍旅客都消失了,世界都消失了,只有她若隱若現的身影,脖子上圍著一根長長的白絨線圍巾。

  祖母坐在飯桌上說起陳年往事,像數碗裡的稀飯粒,故事偶然停下,是因為要糾正孫女拿筷子的姿勢:「不要拿筷子太靠上!那樣你會遠離這個家。」她聽從祖母的話,趁著祖母講故事入神,她的手就偷偷移到筷子上端。

  祖母斷斷續續地回憶:曾祖母聰明過人,在眾多小妾之中,本來曾祖父獨寵她一人,後來嘛,也像其他女人一樣,不受專寵了。她天未亮就起床,裝束好後,就在丈夫入寢的房門前如輕風走過。他醒來的第一刻,聽到流水聲花鳥聲,走到窗前一看,是她在彈琴。夜晚明月高懸,孤寂之中她點燭飛針走線,專心地繡丹鳳朝陽圖,為了他生日,想使他感動,又學會跳蝶兒舞,叫廚娘研製美味,請花匠種植奇花異樹。她這一生呀,都在挖空心思討丈夫的好,想再次能夠獨佔他的心。

  等到明白事與願違,男人越拉越遠,她氣瘋了,索性放了一把火把整個院子燒了。那場火燒了整整一夜,誰也救不了,家就這樣敗了。

  「那結果呢?」她忍不住問。

  祖母歎氣:「誰也沒有再見過她,有人說她溺水而死,有人說她上吊了。」

  祖母瞧瞧她的臉,說她不僅模樣長得像曾祖母,連脾性也像,比如從小到大都怕聞廚房的煙味兒,甚至發展到害怕的程度。無奈之中,祖母請來道士做法,最後,道士留了一尊灶神爺,叫她日日跪拜。

  所以,她從小就跟神呀上帝呀有緣。

  你聽這個女人講這些事,覺得比聽戲本子還帶勁。她乘烏篷船,你搭了一艘貨船,你和她一前一後到岸上。山民扛著她的箱子,你拿著自己的背包,前頭有兩個本地漢子,扛著從縣城買的百貨用品。山坡陡峭,爬一段,她停一段,你早就在她的視野之中。她最後乾脆站在半山腰,看著你滿臉是汗地上石梯。你開始旅行時第一個與你相遇的女人,她覺得應該是她。那時她腳上是一雙紅鞋,梳著兩根長辮子。「二十歲了,還沒有一個人吻過我。該嘲笑我了吧。」她對你說了這句話,你抱住她。她推開你,朝後退,慢慢地朝門口走去,突然她轉過頭來,手一揚,為你跳起了舞。瀾滄江上游女子的舞,曲線特別誇張,專顯細腰豐乳。她邊跳邊唱,民歌調子,你聽不懂,卻發現一旦進入就難躍出,你著魔似的注視她不嫌誇張的扭動。那個早春二月的下午,她把自己交給你,你無法拒絕這上天的禮物,覺得愧對她。

  很好的陽光,如同當年一樣。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,感覺天光可以照清人五臟六腑。成年之後,她並不像祖母所言,懼怕什麼煙味,那種曾經害怕的感覺早已忘記。若怕,她就怕你突然出現,雖然她想你日夜就在面前。這是不可能的,因為不可能,她才必須要作這次旅行。

  山外有山,山下是水,水連著水。她想看清自己的真實想法:「我是值得繼續活下去或是應該結束生命?」

  她哭著告訴你她的身世:沒有一個人需要她,家人沒趕她走,她也想走得遠遠的,遠到她看不見過去。

  她那麼多話,從下午到晚上,又從深夜到淩晨雞叫,即便你進入她,她也沒有停止。那一天你和她的對話,幾乎是所有女孩兒變成一個成熟女人都會說的話,你最愛聽,卻又最怕聽。

  你決定離開那刻,她沉默了,抬頭看微光上了窗戶,天幾乎在她注視下變亮。果然,碎石鋪的小街上已有人聲。她突然轉過口氣,說:「我不留你了,這就送你上路。」

  鬆開你的手時,她又說:「很嫉妒,前面有個地點等著你。」

  你穿上衣服,離開床,走到鏡子前,用手理理頭髮。鏡子裡映出窗外的樹,覆蓋了雪。這恐怕是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雪了。「雪把窗子變成無數的花朵,花朵謝了,還會再開。可一個人的愛卻沒這麼幸運。」

  如此回答,你和她都心裡一驚。這很不像你一貫行事。說實話,你的臉與四十歲的年齡不吻合,倒像五十多。她一向喜歡年紀大一些的人。你的腳印從木門前的雪中踩出一條路來,雖然雪還在下,那腳印一直留在那兒。直到今天,她重回小鎮,就是想在舊地,和你對話,就一個問題,雖然這個問題晚了這麼些年:「你是否改寫了她的一生?」等等,還有半個問題,也許根本不算個問題,「你是否記得我說過的這句話:『你一直在寫女人,但是你的心思並不在女人身上?』」

  「我是個處女。」她故意一本正經地說。

  「我並非一個處女收集狂。」你一邊撫摸她一邊說。

  「我聽許多人說,你就是這麼一個壞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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