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十二 | |
|
|
這樣時間正好,本來就說好十二月五日晚停演一場,讓整個班子休息一下歇口氣,準備週末演出。所以,譚呐一開始就宣佈大家放鬆享受。 五日這天晚上八點半,以愛藝劇團團長兼導演譚呐的名義召開的這個舞會,顯得喜氣洋洋。來賓果然中外雜陳,中國人,日本人,西方人共處一堂,有風言傳聞,說這是上海漢奸粉刷太平的活動。譚呐在戲劇界的好名聲也沒用,說他被壞人利用,因此上海各界抵制這舞會的人很多。 申曲女王筱月桂說身體不適,正在延醫治療。譚呐的面子不行,於堇的面子也不行。說來最早譚呐還是在筱月桂的生日聚會上認識於堇的。秋天的陽臺上,譚呐在抽煙,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走來,大方地向他伸出手,自我介紹說:「我是於堇。」後來,筱月桂想起介紹他們認識,看見兩人已談得火熱。 這筱月桂本是打心眼裡喜歡於堇,這時卻乾脆不接於堇的電話,甚至傳出話來:從未認於堇這個乾女兒。 這倒符合于堇原來的設想,不希望在舞會上看到有人與日本人吵架。反正上海有的是漂亮人物,客人大都帶了舞伴,有的是大都會、百樂門、維納斯等舞場的名角,舞會中俊男美女如雲。 周佛海來了一會兒,對著麥克風講了幾句喜慶的話,就說公務在身,事急得罪,先走一步。李士群也來了一下,不聲不響地進來,又不知不覺地走了。倒是汪精衛的筆桿胡蘭成早早就到了,帶來了一個電影女演員關露,此女子出了一本薄薄的長篇《新舊時代》,近幾個月很得報紙和讀者稱道。 胡蘭成祝賀莫之因的劇寫得文采斐然,倆人談得很開心。 這地方號稱摩天舞廳,右邊靠窗位置是鋪著白桌布的餐桌,放著魚子醬、烤鱈魚及各色點心,香檳紅白葡萄酒和日本清酒。打著領結端著香檳和小點心的侍者,遞到譚呐面前,他還未轉過神來,不過手本能地往酒杯一握,他真覺得口渴了,這香檳滑溜在舌頭,滿意地流淌下他的喉管。 譚呐的眼睛卻在找尋於堇,人太多,他看不到她。好像她不在舞池三三兩兩端著酒杯的人群中間。終於在放著沙發那端,他看到了於堇,正在和人握手,她美麗超過以往任何一天,化妝也和以往不同,第一次看見她梳這種髮式:微微翻卷的大波浪掖在腦後,像挽了一個橢圓的大髻,這裝飾襯出了她的瓜子臉形和修長白皙的脖子。 但是慢著,於堇旁邊站著一個女人也是同樣的髮式,仔細一看,是白雲裳。譚呐大吃一驚:兩人穿了完全一樣的衣服,粉紅鑲鉻黃滾邊旗袍,肩膀高開口,露出修長的胳膊。一對姐妹花!天哪,這兩個女人究竟搞的什麼名堂。生怕打扮不一樣,互相搶了對方的風頭?惟一的區別是白雲裳插了一枚鑽石釵,於堇手腕上戴了一個古香古色的手鐲。 白雲裳熱情地給於堇介紹虹口那邊過來的幾個日本軍官,梅機關的柴山兼四郎,藍機關的古閑二夫,玉機關來的小田原健次,登部隊政治工作局的佑藤尚司。 於堇一邊與每個人客氣地點頭,一邊向白雲裳說:「這些日本名字嘰哩咕嚕,一個也記不住。」白雲裳拉了一下於堇的手指,笑著說:「姐姐,當心,他們很有幾個中國通,能懂中文。」「在中國還有不懂中文的?」於堇好奇地問。 白雲裳繼續介紹,「喏,這個海軍武官府來的,古谷三郎,他們海軍不必懂中文。」於堇眼睛馬上閃明瞭:獵物近在眼前。但是她低眉垂眼,在古谷三郎面前顯得特別――有點特別的羞澀。 正好這時候樂隊開始奏曲,于堇向古谷三郎甜甜地一笑,古谷三郎反倒有點不知所措,還是於堇紅著臉把纖柔的手遞給他,古谷三郎一下自然了,接著她的手,進入了舞池。 42、暗中較矜 于堇被古谷三郎摟著腰,在霓虹奇彩眩目之中,她覺得他的手沁出了汗,他的眼光也帶點濕意,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,就垂下了眼簾。 就是在這時候,于堇聽見胡蘭成在莫之因那批人中發表議論。她抬起頭來,像是鼓足勇氣才敢看一眼古谷三郎。 「戰難和亦不易!」胡蘭成在侃侃而談。「我這句名言至今站得住腳。和平之所以能救國,就是因為根本沒有世界大戰,只有兩場分開的戰爭:一場歐戰,一場中日戰,兩不相連。沒有英美加入,中國單獨不可能打敗日本,因此,只有和平救中國。」胡蘭成個子不高,是今晚滿堂西服和軍服的男人中惟一穿長衫的,氣質超凡脫俗,斯文是在內心裡浸透出來的。於堇覺得這是個很特別的人,比當初讀他的文章時印象好一些。 有人提醒胡蘭成半個月前,羅斯福拒絕日本的「和平條件」,最近空氣日益緊張,從香港到上海的英美船全停了。 「老一套討價還價!」胡蘭成一句話擋住了對方的滔滔不絕。「德國在北非托布魯克坦克大戰中擊敗英國,直逼埃及蘇伊士;莫斯科市內已經聽到德國大炮聲,德軍另一翼直指高加索,中東大油田馬上要落入德國手中。如果前一陣子日本為了石油禁運,非動手不可,現在就可以松一口氣了。簡單一句話:日本不會與英美為敵。中國只能單獨面對日本,過去四年如此,今後四年八年十二年依然如此。」「胡先生此言大有道理。」另一個人插嘴說:「近日上海黃金每兩由二千二百元跌到一千四百元,證明上海市面也看好和平,認為日本與英美不會衝突。」莫之因也支持此種意見,他說他昨天看到《日本時報》社論,標題就是「日本將重新作出努力,求得美國諒解。」旁邊的一個瘦高個,不以為然地說:「照胡君這麼說,只有和平運動,才能救中國。」胡蘭成靦腆地一笑,「老弟,我們都愛中國,對嗎?英美不加入,就只有中國人自己救中國。國土已經丟失,用哪一種辦法弄回來,都是救國。」白雲裳拉著關露走過來,說,「胡大少,你們這些紳士也真太不像話,美女如雲時,你咸扯白談什麼政治!」胡蘭成忙著陪禮,「昏頭了,糊塗。不過你知道,我不擅跳舞,喜歡欣賞。」莫之因向關露一躬身,握著她的手步入舞池。 白雲裳笑起來,對胡蘭成說,「有莫大才子帶路,你還愁遇不到中意的女人?」 這摩天舞廳的「彈簧地板」在上海非常有名:嵌木地板下用汽車的避震鋼板作支托,跳起舞來人會產生微微的彈跳感覺,而且國際飯店的投資方四行蓄儲會,把銀行行徽設計成一個銅錢幣,中方外圓形。外沿一層層波流散開。粗看細看都十分精雅,沒有銅錢擺闊的傖俗。 于堇與古谷三郎隨音樂翩躚而舞,一邊把那堆人談的內容,尤其那個溫文爾雅的胡蘭成說的話,在心裡過了一遍。這些汪偽南京政府裡人物的自辯邏輯,她早就明白。但第一次親耳聽到這麼一明二白的算計,心情還是頗為不平靜。 她不禁想起那個香港美國軍官的透露:原來如此,敵對雙方可以打同樣的算盤。 夏皮羅今天告訴她,H先生要他們一分鐘也不能延誤,從得到的情報分析,日本動手,恐怕不會超過這月中旬。夏皮羅已得到確認,所有尚在上海港的客船駛往香港不再返回。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