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
四十三


  於堇的眼角掃到譚呐,他沒有跳舞,跟各式人等禮貌地搭訕,但神情很憂鬱。

  曲子終了,古谷三郎告罪去喝口水。于堇走到譚呐身邊,正好換了音樂。這音樂來得真是時候,燈光打在一個穿長裙的女人臉上,她扭著身子唱起《狐步上海》裡爵士味兒十足的曲子。

  你千萬別放過我的愛情,春天過秋天去冬日飄零,哪怕你費心機到處找尋,只留得回憶中衣香鬢影。

  他們沒有跳舞,只是安靜地站著,兩人的身體離開了一點距離。譚呐低下頭來看于堇,於堇正看著他,可是明顯地她正在想什麼事情,心思在別處。

  今天早上七點有人敲門。譚呐趕快穿上衣服,到一樓打開門看,是浙江富春江邊鄉下老家的一個傭人。原來是他的母親叫他今年不用回家。

  母親一定生他的氣了。以前每年她都托人來催他回家,說是父親身體一年不如一年,要他回家,給他娶妻子,或他帶個妻子回家。這樣父母就安心了。他家是鄉下富裕人家,有兩個女兒,但只有他一個兒子,不能無後。

  譚呐明白做兒子要行孝,行孝首先要有妻,有妻就要有他看得上的女人。這麼一環扣一環,他就多年沒有回去。

  現在母親叫他不要回去,說是路途不寧,他心頭一熱,有些感動。不過還是有一些納悶,偏偏這種時候,專門派人來上海。

  「你在想什麼?」突然他聽到於堇的聲音關切地問。

  「哦,」譚呐回過神來,「對不起,我在想我的母親。」有一分鐘的時間,兩人誰也不說話。曲子很激情,帶著點憂傷,燈光閃爍在舞池裡那雙雙對對的人臉上。

  「這樂隊不錯。」於堇決定打破這氣氛。譚呐抬起頭來,跟著她眼光朝樂隊那邊看。的確這個樂隊稱上得上海一流的水平。他們的演奏有曼哈頓俱樂部風格,尤其是鋼琴師和薩克斯風號手,對音樂的醉態化成狂熱姿勢。

  譚呐對於堇說,專門為這舞會請來上海租界交響樂團。德國領事抗議說這個樂隊猶太人太多;日本人抗議說這裡全是俄國人。譚呐乾脆請他們推薦樂隊。可是,的確沒有挑選的餘地,就這個樂隊最專業。

  于堇說,「譚呐,你辛苦了。我得謝謝你。」兩人正說著話,古谷三郎和白雲裳到跟前。白雲裳湊近古谷三郎耳朵說了一句什麼,兩人停下來,白雲裳把手搭在譚呐的肩上。「大導演,能不能跟我跳一曲?」譚呐一笑,握住她的手。古谷三郎高興地摟住於堇,含情脈脈地看著她。臺上那女人在唱第二段了:

  我不讓你放過我的愛情,花再好經得起幾度雨淋。

  回過頭想一想我的癡心,怕懊悔還不如抓住如今。

  懷中的白雲裳顯得很親昵。有那麼一瞬間,譚呐覺得自己是在和於堇面對面,他去看於堇。於堇仰臉正看著古谷三郎,滿臉是喜氣,譚呐心裡很不是滋味。這個白雲裳真會搗亂,偏偏這個時候來,搶去了他的機會。

  43、狐步舞

  古谷三郎不說話,他過於激動,於堇「噢喲」一聲,古谷三郎踩到她的右腳了。她一瘸一拐地走向舞池邊的沙發。古穀跟在後面,連聲說日本話。於堇聽不懂,但知道他的意思在道對不起,這個一身白軍裝的海軍軍官,對女人倒是很客氣,快步上來用手扶著她。

  舞廳裡三面都是玻璃窗,垂掛著藍絲絨的荷葉邊的半截窗簾。夜空深遠,幾乎在這一瞬間瞧得見星月。不下雨的上海,第一次在夜晚露出迷人的美妙來。靠玻璃窗本來就全是一個個單人沙發。這個晚上因為人多,沙發只擺了二十來張。

  於堇腳痛得難受,就坐到單沙發上。古谷三郎趕緊去幫她端香檳,這麼漂亮的女人,他一輩子隻在銀幕上看到過,聽白雲裳說這個女人就是銀幕上的大明星。昨夜他專門去蘭心大戲院親眼目睹了演出,驚為天人。在生活中他從沒有親近過這樣的麗人。於堇的每一個皺眉每一個眼神,都把他看迷了。

  於堇接過香檳,對他感激地一笑,她喝了一口,朝古谷三郎舉舉杯。古谷三郎準備蹲下來,於堇幫他拿過酒杯,讓他坐在沙發上的扶手上。似乎一時高興,也似乎一時糊塗,她把兩個酒杯都擱在他的大腿上,又把兩杯酒都拿了起來,自己笑了起來,一杯還給古谷三郎。

  「乾杯!」於堇說。

  古谷三郎重複於堇的話,他倆對飲時,古谷三郎的眼睛盯在於堇的臉上,幾乎移不開了。

  樂隊吹起狂熱的爵士樂,男男女女開始跳著狐步舞,這舞不比華爾茲容易,跳舞的男人,怎麼看都像莫之因的劇裡那種遭受挫折卻又欲望高漲的男人。有人坐在舞池邊上,把一盒火柴一根一根折斷,臉上仍然有禮貌地微笑著。

  胡蘭成和關露告辭了,莫之因送他們到電梯。回到舞廳來,看到有個舞女,明顯喝多了香檳,正好讓樂隊演奏現在百樂門的流行舞《花好月圓》。她抓著一個日本男人,一邊唱一邊教他對跳。

  一向喜歡充闊佬,每天西裝換七套。

  花式各樣好,扭扭細蜂腰。

  又抓住另一個日本男人跳,邊跳邊唱。過一會兒,嫌這個日本男人太笨不會跳,一個人自跳自唱兩個角色,表演了一大段:

  請君跳個快狐步――腳步跟不上鼓聲報,請君跳個探而戈――暈得生薑一口泡,請君跳個查查舞――丟眉拋眼跌一跤。

  莫之因不便走過去,阻止這個喝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出洋相。那些日本人大概跟這個女人一樣醉,跟在邊上學她的動作,都在哈哈大笑。

  與白雲裳跳這曲舞時,譚呐留下一個與兩天前相反的印象。他看出:在他們這職業演藝圈中,白雲裳很可憐,她只是一個找機會上臺的戲子,即使是有才能的戲子,永遠是戲子,而不是藝術家,哪怕一時盛名也沒有用。她和於堇今晚都穿了出自同一個裁縫手中的旗袍,同色,但其實有點不一樣,白雲裳開叉更高,於堇的開叉恰好在接近大腿。之間的差別也許只有一寸。一寸就可見完全不同的心思。

  譚呐是見慣絕色女子的,但是這張嫵媚笑著的臉,無法讓人不動心。若是換了個場所,譚呐想,自己或許也會不討厭白雲裳?譚呐搖了搖頭,誰也代替不了於堇。他只是為了於堇容忍這個人而已。

  「我生下來,就是為了演戲,成為一名演員。」白雲裳的話,說得坦白,明顯是給他暗示。

  看來這個女人不滿足于一次玩票,還想真的進入影劇界!他一分神,險些踩錯了步,只是一個不被人覺察的慢一拍,他馬上跟上了。音樂自然地轉成又一支曲子,是應當誰都能跳的慢三步,就是跳舞水平一般的譚呐,不怎麼專心,也能應付自如。

  白雲裳對譚呐說,她是多麼想讓他多一些瞭解她。她是一個回到不了家鄉去的人。她始終愛一個人,卻留在家鄉,她經常感覺那個人和她坐在陽臺上。她說:「他會像我一樣愛上上海。」她的語調和故事一樣傷感,活脫一個清純玉女。

  這個白小姐,好像進入一個角色。而譚呐覺得音樂太傷感,他在上海沒有家,完全是客居,他不喜歡這個城市,他留在這裡,完全是因為上海是中國惟一的影劇之城。這兒的市民懂戲,喜歡「西化」的話劇電影。他不是一個對女演員特別挑剔動輒責備的虐待狂,雖然圈內有人這麼看他。但他真不是。

  「別用那樣的眼光看我。」白雲裳說。

  譚呐想,業餘相出來了。這女人著急著呢?

  譚呐聽見樂曲接近尾聲,心裡松了一口氣。做一個好觀眾,對他來說,還是要花點力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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