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
二十八


  於堇笑了,「你畢竟不是演員出身,我就一直嗓子省著用,不到獻演時分,哪能亮出全套貨色?」譚呐一大早就到劇場來,忙得鬍子都未來得及刮,這個一向儒雅之人,今天反倒顯出點魯莽。發現她這麼在打量,他反而弄得臉紅紅的。

  女記者走過來,要問於堇幾個問題。譚呐客氣地攔住,「對不起,今天太晚了,改日行嗎?」女記者反而不好意思了。譚呐朝於堇遞一個眼色,兩人往出口走。

  莫之因正在與男主角說話,明顯聽見他們這邊的話,趕忙走過來,很高興地說:「還是我請于堇小姐吧!早就該我給于小姐接風,于小姐一直沒給這面子,今天就跑不了啦!」他是社交高手,馬上像熟透了的朋友一樣說話。從莫之因說話的派頭,於堇馬上知道他是誰了,以禮貌的微笑作答。

  「你的德性怎麼永遠不變,一見美人,就忘了有幾張鈔票。」譚呐譏笑他,同時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。今天排練順利,他心情高興。

  「海上第一名花,整個上海灘都傾倒,別說請于堇小姐吃飯,為她捨命都心甘情願。」「之因兄,你是九條黑貓的命,現在也已經用完了!」譚呐回他一句。

  兩人互不相讓,開著玩笑損著對方。他們三人到了門口。於堇打著圓場說:「一起去,今晚我請你們夜點,到國際飯店省我多走路。最好也叫上陳可欣,謝謝他寫出這麼動人的曲子。」譚呐說這好辦,他去打電話給陳可欣,讓莫之因和於堇等他幾分鐘。他馬上往回走,回到劇場的辦公室。

  打完電話,他覺得若有所失,這才發現他的導演筆記掉在劇場裡了。助手進來,手裡拿了七零八碎的東西,感慨不已:「今天座位上遺失的東西真多,看來這個劇真感人,連你也激動得把東西掉了。」譚呐說,「我激動?導這種戲我會激動?」「你把導演筆記掉在座位上了。」助手把筆記本放在桌上。

  譚呐一拍腦袋,「我正在想筆記本上哪裡去了。」助手彎下腰拿起桌邊的失物箱,小心地把手絹、圍巾、首飾、雜誌和書之類的東西扔進去。譚呐打開硬殼筆記本,看見他最後寫下的幾句話,就是在臺上主角自殺時:「悲劇就得死。既然在樓上,兩人就得跳樓。但是要在敵方刀槍威脅之下,為理想而犧牲,這樣愛情就完美了。」他的鋼筆就是在這兒卡住了,這兩個人真是同一個理想嗎?他們為什麼奮鬥?他把筆記本放進了抽屜,苦笑了。

  30、二等奴才

  與此同時,于堇和莫之因來到街上,那兒停了一輛亮晃晃的別克車。於堇沒話找話說:「喲,莫大才子,這麼漂亮的汽車。」「已是三年前的舊車了,保養得好。若嫌不夠好,我們今晚就專門去叫一輛像樣的車吧?」「豈敢,豈敢。」「『生怕情多累美人』,這是郁達夫的句子吧。」不等於堇回答,莫之因滔滔不絕地對她說了下去,賣弄才學似的:「達夫這個人真是才子本色,『佯狂難免假成真』,真是千古名句啊,可惜流落南洋寫抗戰八股。他應當留在上海,他寫男女狂情,才是筆下生花。」雨點打在臉上,來得好快,兩人同時望著夜空,烏雲裹著烏雲,狠狠地壓下來。于堇低下頭來,莫之因便為她打開車門,自己繞過車子,從另一側打開門坐進駕駛位子。

  於堇接著剛才的話題說:「莫之因你占地利,讓郁達夫占人和,將來還不知天時如何呢?」莫之因搖搖頭說,「名不虛傳,于堇小姐不僅演藝超群,口才也厲害。」看著譚呐出來,於堇在裡面背過身去,替他打開後車門。「找到陳可欣嗎?譚兄。」她問。

  「他說他直接上國際飯店。」「那好,我們走。」莫之因邊說邊轉動車鑰匙。

  他們一行三人坐電梯到十五層俱樂部包間,於堇要了幾樣菜點了酒。她把繡花羊毛披巾取下來,搭在椅背上。朝洗手間方向走時,發現另一個包間裡一桌人中有白雲裳,看見於堇走過,白雲裳對著同桌說著什麼,站起身來。

  於堇對著鏡子在洗手,白雲裳站在她身後。白雲裳說:「我在這兒等了多時,希望能遇見你。」「若我今天不上這兒來呢?」「你會上這兒來的,你不是說過讓我來找你嗎?你不會忘記的,對不對?」於堇回過身來,不經意地打量白雲裳,這女人周身上下都特殊裝飾過,眉毛畫得很妖豔,口紅也塗得極濃,頭髮做過,戴了耳環手環髮夾,渾身珠光寶氣。一句話,有意到任何人群中鶴立雞群。

  於堇手指在大理石的檯面上,像彈鋼琴那樣動了動,那意思是,有話請講。

  「姐姐,那邊是愛藝劇團的人吧?你知道我這種業餘文藝愛好者,對文化名人敬若神明,你能給我介紹一下嗎?」於堇覺得這個要求很自然,很起碼。那裡面的人,例如那個譚呐,有名的左翼文化人;那個莫之因一副浪漫大才子相,自比郁達夫第二,樣子都像幹不了什麼太特殊的事。如果白雲裳的目的僅在於此,想在這個圈子裡找出她的活動聯繫,那麼她不必過慮。

  白雲裳有點覺察,於堇正在猶豫,走近於堇,拉著她的左手臂,半撒嬌地說:「姐姐,你不會不高興吧?」「能為妹妹做事,我哪會不高興?你看,那一幫子男人正準備夜宵呢。你就過來,我給你介紹。」於堇大大方方地說,「不過這些藝術家,你知道,說話沒輕沒重,修養不佳。」「沒關係,文人無行嘛。」「你心裡明白就行。」於堇笑了。「龍潭虎穴是你自己要跳的。」她心裡納悶這個女人怎麼絕口不問探視倪則仁的情況,太沉得住氣。果然,她們往過道走時,白雲裳聲音放低了:「去看他了嗎,怎麼樣?」「他受了刑。」「天哪!」白雲裳叫了起來,一把抓住於堇。「傷了嗎?重不重?你去見他的那天,我就想來,可是染了風寒,現在燒退了,才急著來見你。」於堇心裡想,演技水平60分,嘴上卻帶著憐惜的口吻道:「真不堪入目!只是,只是比傳說中進那種地方受刑情況似乎好一點。」她長話短說,不想看白雲裳演戲。

  「你為什麼不勸他聽76號的,好漢不吃眼前虧,打殘了怎麼辦?」「白小姐,我只是他名義上的『妻子』,說了有什麼用?」於堇冷笑:「他聽你的,你一定勸過,他如果不聽,怎麼會聽我的?」「他聽你的,尤其是這種事。」白雲裳說,「這個時候你才是他的主心骨。」於堇說:「政治的事,我一概不懂,完全摸不清東南西北,我是個演戲女人,頭腦就一根筋:倪則仁與我,連名義上的夫妻關係也要結束了。」她不想對白雲裳說,她探望時一字也沒有對他提離婚手續的事,她不忍心對一個已經絕望的人說這種事。「我能說什麼?他是你的人,他朝哪邊走,也是你的人。」「那我怎麼辦?」白雲裳著急地說,「我沒法再跟他說上話。」「那就沒辦法了。」於堇聳聳肩。「我的話他不聽,你的話他聽不到,我們就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。」如果這個白小姐一心一意鑽到文化人當中來混,事情就容易對付,來龍去脈一清二楚。她心裡可以輕鬆一點:「玩過今夜,月亮落在哪個枝頭就隨其自然。」于堇和白雲裳站在走廊上說話。譚呐焦急地從包間出來,抬眼一見她們,臉色放鬆,說他見於堇久不回來,已經出來看過第三遍了。于堇用微笑向譚呐表示歉意,她跟著譚呐走,知道白雲裳在後面跟著。譚呐當然看到了豔妝的白雲裳,但他在演藝圈見慣了漂亮女人,裝作沒有看到這個人。他說男士們都在擔心於堇。「我不會有事的。」於堇慎怪地說,與他並肩走。

  譚呐站在過道焦急的神情,讓於堇心裡一動,他真的替她擔心。這種超過一個導演的擔心,怎麼說也好像太早了一點吧。不過,她覺得很溫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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