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
二十九


  莫之因和一位長相周正、三十歲不到的男士在座,一見於堇和一位漂亮女士走進來,忙站起來。譚呐安心地坐下,看著於堇把身後的白雲裳介紹給他們:「這位是白小姐,律師,兼話劇演員,兼松花江畔百裡挑一的美人。」她沒有事先問白雲裳如何介紹,演藝圈半開玩笑百無禁忌。

  白雲裳只是謙虛地說:「在燕京大學法律系時,玩玩票演戲。」她坐下來,仰慕地對莫之因說,「其實我不是第一回見到莫先生。」莫之因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,卻興趣濃厚地問:「白小姐此話怎講?」「莫先生,你那次上北平,到燕大演講,不就看到我們演《雷雨》?是我演的繁漪!」莫之因眼睛發亮了,像突然醒悟:「對,對,我就覺得眼熟,那還是――」「1936年嘛?」白雲裳說,「才幾年時間!」莫之因點點頭,「不錯不錯,那次在北平還拜見了知堂翁周作人先生!」於堇看得一清二楚,莫之因的演戲乾脆不及格,這兩人演雙簧!莫之因表演之拙劣令人捧腹。

  譚呐站起來,給於堇介紹:「來來,這位就是你點名要見的著名作曲家陳可欣教授。」「你的音樂太美了,每次心裡想起你的曲子,」於堇伸出手來,直爽地對他說,忽然掏出手絹,「哀婉得讓我流淚!」抹眼角的淚水。想起剛才在洗手間自己與白雲裳的談話,讓於堇有點傷心。這白雲裳一直沒問倪則仁關在哪裡,連裝都不用裝,明知道倪則仁被用刑了,連難過的感覺都沒有。她流了淚,直覺得人生無常,男女情愛更無常。

  房間裡的三個男人都慌了,有的給她讓坐,有的說,「太讓人嫉妒陳先生了,于堇怎麼一見你就激動得掏手絹。」白雲裳在一邊看得清楚,這個於堇的表演,哪怕推到過界,都是一百分。

  於堇收好手絹,不好意思地朝大家婉然一笑。

  酒菜上來:八寶葫蘆鴨百葉鹹蛋黃卷,法國紅葡萄酒,香氣撲鼻。滿桌人笑盈盈地舉杯,「為今天乾杯!」「為《狐步上海》成功乾杯!」白雲裳還像個圈外人,有點害羞,有點敬畏,這倒是正常的外行人樣子。于堇的眼光注意到莫之因居然不敢正視白雲裳。這個人一向習慣厚顏無恥地直視女人,尤其是尚未認識的陌生女人,等對方驚慌失措不敢接眼神。剛才對她就是如此大膽賊眼。若是她猜得不錯的話,白雲裳該是莫之因的上司。

  那麼,莫之因該是76號的,二等奴才,白雲裳直接服務日本人,一等奴才。于堇高興地想,弄清了就好唱戲。

  最後吃得差不多了,讓侍者撤掉盤子,甜點棗泥酥餅上來。五個人喝著苦艾酒,又要了咖啡。鍍金邊的咖啡杯,讓白雲裳很喜歡,摸在手裡裡端祥。於堇說她不能再喝酒,莫之因一把搶過來,「讓我效勞!」他一口幹了。他招待者進來,「請來紹興花雕,要喝,就喝個盡興!」於堇看著他說,「還是等演出成功之後吧,那時才萬事無礙!」陳可欣也說,時間晚了,該散了。一看這局面,白雲裳自然也附合。

  莫之因不快地嚷道,「散什麼呀,還早。」他擺弄著酒杯,突然長歎一口氣,聲音帶著哭腔說:「我膩煩透了這一切,我討厭戰爭!」於堇覺得他酒喝多了,不過,正因為醉了,說的話才讓他顯得比平日直率,看來奴才也有委曲。譚呐過去拉他,他不讓。「怎麼不讓喝,我還是個人,來,可欣兄我們倆幹一杯!我也喜歡你的音樂得很!」于堇朝譚呐遞眼神,譚呐去打開包間的門,侍者拿著帳單進來。於堇接過來簽。白雲裳幫著陳可欣把不肯離開的莫之因扶走,莫之因吵著不走,兩人一起把他弄進電梯。

  「我的包忘了!」白雲裳在電梯快關上那一刻叫了起來,「酒喝糊塗了。」她離開電梯,朝包間走去。電梯把莫之因和攙扶著他的陳可欣帶下去了。

  白雲裳進來,向於堇笑笑,取下掛在架子上的小皮包離開了。譚呐從洗手間出來,這時才到電梯口,於堇叫住了他。他轉過身來,很吃驚。

  於堇說:「就耽誤你一分鐘。」房間裡就他們倆。太靜了,她不知該對他說什麼,似乎這時候也不應該說什麼。她突然拍拍腦袋,笑著說:「譚大導演啊,對不起,我這人記性越來越差。我想說,你要好好休息。」譚呐笑了,「你也一樣。」他的笑容沒有了,只是憂傷地看看於堇,轉身朝門口走去,一邊說:「明天早一些到劇場來,堵在門口的記者多,別誤了場。」

  31、情婦動殺機

  於堇站在原處,聽見電梯關門的一聲響。一桌殘宴樣子很荒誕,雖然只有咖啡杯子和酒杯,桌布上的油漬,那抽滅的雪茄,掉在地上的餐巾,怎麼看都特別無聊。那些津津有味的藝壇無聊是非,其中有一些事,是應當知道的。她想,若是她不在場,大部分話就會落到她的身上。但是她再疲倦也不能像別人那樣輕鬆,吃飯時好幾次幾乎走神。

 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繡花羊毛披巾,於堇有些後悔,她完全沒有準備白雲裳直闖進來,看來她丟失了一個機會。那麼,怎麼再找藉口見這個女人?

  看都未看電梯,她便經過,往前繼續走,推開通向樓梯間的門。

  她寧願步行上樓。在香港天天練爬山,她走得平穩,連歇口氣的功夫都不必,提著旗袍,踩著高跟鞋上樓梯。一口氣爬到十八層,她才換了口氣。

  走進走廊,拐進到十九層的樓梯時,於堇發現黑黑的樓梯口有一個影子,嚇了一跳,閃身就背靠牆觀察動靜。

  「別怕,是我。」一個女人的聲音。

  「天哪,是雲裳,你在這裡做什麼?」於堇有點惱怒地說。

  謝天謝地,這個白雲裳自己找上門來了!不過於堇明白,這次肯定是夏皮羅命令他手下的人,不要擋住這個女人,讓她搭電梯上樓,十九層只有兩套房,很容易找到於堇。於堇伸手按亮牆上的開關,燈光亮起,白雲裳還是那麼千嬌百媚,口紅是新添上的,她的手指夾著一根紙煙。懂了,剛才她那不勝酒力的樣子不過是做給人看的。

  「我有點擔心你,今天晚上,我看得出來,你的心思還在倪則仁身上,你怕他出意外。我也一樣。他對我一樣重要。」于堇一時不知道這個白雲裳會走出什麼樣的棋步。如果不是知道形勢已經緊急,她情願緩一下,好好思考,再走下一步。在這種複雜局面下,一步錯不得。不過的確沒有時間了,她不能放棄這個機會。

  於堇轉過身,朝樓梯上走,這地毯清潔過,噴了香氣,這扶手更是光滑照人。於堇飛快地上樓梯。

  白雲裳跟了上來,這麼一點梯子,她竟然會上氣不接下氣,這點讓于堇有了自信。

  「你是愛他的,對不?」於堇還是不回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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