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
二十七


  連續排練了兩天。譚呐想,照目前這個狀態,一切都可以準時,什麼都來得及補上。

  莫之因站在後排看了許久,才坐到譚呐身後。他什麼時候進來,譚呐一點沒發覺。不過,譚呐知道,莫之因今天肯定會來,他對這個戲看得很重,而且一定是一個人來,不像前幾次都會帶個什麼漂亮女人來。

  這是最後一次排練,化妝燈光服裝音樂全上。一整天,從上午一直延續到晚上,整個班子很努力,於堇幾乎沒有停過,一點沒有明星架子。連喝水都盡可能少占時間。連譚呐都覺得過意不去。

  莫之因專心地看著臺上表演,一言不發,甚至也不和譚呐說話。

  譚呐坐在那兒,半個眼看臺上的最後一次總彩排。多年導戲,他知道到這時候,提出新的要求,反而亂局。但是他照舊用他的速記法順便記下各種零星想法,尤其是不滿。忽然,他意識到他記的許多東西,與這個戲的演出無關。

  29、為什麼奮鬥?

  戰爭來了。這兩個人的命運如何?真是個愚蠢的故事,中國戲劇半個世紀後仍舊落在《茶花女》的陰影之下。

  時代變了,不變也得變,他們兩個,男的消失了,女的也消失了。

  終於有一天他們又見面了,見面的地方,應當又是一個舞廳。為什麼不呢?舞廳比上海任何一個地方都像上海。

  女的看了男的眼睛,然後說,「你變了。」男的看著她的眼睛說:「我覺得你也變了。」女的說:「那就是說,你不會愛我了。」男的說:「會的,但是難多了。」男的歎一口氣說:「但是我會努力的,你讓我努力嗎?」女的抱著他的頭頸,輕輕在他的耳邊說:「為什麼討價還價。努力是沒有用的。」男的驚奇地看著女的,突然明白了:「除非我們――」

  不,不,這兩個人不應該再見面,不見面或許這個故事就不可能開端,也不會有悲劇發生。女人是煙花,瞬間閃滅,戲子是煙花影子裡的煙花,絢麗妖豔,無心無肝,觀者卻會眼花繚亂。臺上的萬般風情,其實是虹影――肥皂泡裡的虹彩的閃影。

  女的靜靜地走過來,站在男的身邊。他們的面前漸漸升起了一扇巨大的拱形窗。天空漆黑墨藍,女的身著華裝麗服依在欄杆上,她的高跟皮鞋,使她的嫋娜的步子帶上一種端莊。風把她的頭髮拂在臉頰,使她的表情更為迷亂,那嘴角露出一絲笑容,是在嘲諷人們未能把這煙花看清。

  她緩緩轉過身,黑色籠罩著她,保護著她。風企圖吹掉欄杆邊有一片發黃的梧桐樹葉,樹葉太濕了,濕得脈絡清晰,呈現一抹青春的綠,頑強地貼在欄杆上。

  「因為我不能不愛你。」男的嘴上說的,跟他內心完全相反,他的內心說的是:「一切都已經不可能,尤其是我的愛。」她靠在他的肩上,從後面抱住他。他轉過身面對著她。經過那麼破裂性的吵架,他們還能親吻嗎?

  能,他們能。

  他們熱烈地擁抱在一起親吻,吻別這個人世。

  譚呐歎了一口氣。有沒有其他的路可走:他和她就不能敞開一切秘密好好地談一談嗎?總會談出一個不是悲劇的結果。

  臺上女人跳樓,手攀著窗框好久,男的求他下來,女的說:「沒有任何希望了。只有這一條路。」男的:「那我們一起跳。」他往上爬。

  女的:「不,不,你再靠近一點,我就往下跳了。」男的:「我靠近你,我們會永遠在一起。」他們禁不住在窗臺上火熱地擁抱親吻,女的左手放開窗框,一下子沒站穩,男的把她抓緊不放手,他們一同掉下高樓。他們彼此叫著對方的名字,空中傳來一聲悠長的「我愛你」。

  沒有聽到最後落地的聲音,比真正聽到更讓人富於想像。

  看彩排的全場人發出一聲驚叫。哪怕他們早知道這個結局,依然會驚叫。然後才是全場鼓掌。除了劇團的人,還有幾個采場子的女記者,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女,不知通過誰的後門進來的。以前在戲上演前,譚呐一向嚴令不准外人先看。不過這種戲,情節被小報透露出來,看的人更多,不必在乎。

  這樣死去簡直是一錢不值!莫之因還把這個情節當個寶,一再對譚呐說,這是原小說裡沒有,專門添加的一段,要譚呐堅決保密。莫大才子竟然天真到要教上海人死可以像活一樣羅曼蒂克。

  助手從後排走過來,輕輕地問譚呐:「對不起,臺上都停下來等你指示呢?」譚呐驚醒過來,停下筆,「好,好,演下去,不要停,一直演到底。」他站起來,揮揮手。但是旁邊人告訴他,已經全部演完了,現在要確定一下最後落幕的時間。

  譚呐站起來前,他把硬殼筆記本翻了過來。於堇從欄杆後的墊子上爬了起來,把她被風扇吹亂的頭髮用手絹紮起來,納悶地看著他。他注意到於堇的疑惑:這個名導演今天是怎麼一回事?有點心不在焉。

  音樂結束,大幕緩降,于堇用甜美的笑容謝幕,一切簡直無可挑剔。譚呐從心底裡讚歎:「都說什麼人演什麼戲,這個於堇倒是什麼戲演什麼人!」排練結束,所有在場的人都興高彩烈,這才記起早過了晚飯時間,肚子餓了。譚呐走到化粧室前走廊裡,邀請於堇夜宵。臺上演員們在收拾道具,台下有人在做清潔,樂隊已經走掉了。

  於堇換好衣服,坐在鏡子前擦掉口紅兩頰的胭脂。她對門口的譚呐說:「恐怕……」她不想去做應酬,又不好一口推脫。

  「不會太累人,反正你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。」譚呐不管於堇是什麼意思,他就是想大方地請她一次。他話說急了,咳嗽。這兩天他辛苦得嗓子都喊痛了,有時,只能靠打動作手勢來發命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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