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十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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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點她倒是記憶清晰:她喜歡吃魚頭,他學會薑絲辣椒燒魚頭。倪則仁和她都吃辣,喜歡嘗試新鮮的滋味。上海灘每開張一家像樣的餐館,嘗鮮的人群中,都會有兩人快樂的身影。 於堇不願意往下想,事實上,如果她可以回到以前,也是頗煞風景:那些夜晚,於堇在入睡時,手裡總是拿本書,而倪則仁上床前是不看書的,他喜歡一上床就關滅檯燈,扒掉於堇的睡衣。 他曾有一時不高興于堇與養父休伯特的關係,他說那個美國老頭子,渾身上下都是一股舊書黴氣朽爛味。而休伯特面對倪則仁,就是找不到話說,而且連客氣話都很難說口,搭訕幾句不沾邊際的話,不管對方是否尷尬,就沉默地走開了。于堇明白休伯特故意裝作中文不夠好。 于堇在倪則仁面前為休伯特辯解說:他是我的從前,只是父母的朋友,好心收留我幾年,你是我的現在和未來。 24、隱瞞真實身份 至於自己全部的真實身世,於堇覺得還是不告訴倪則仁為好。關於休伯特的事,她也盡可能不提,好像她根本不在乎那個美國人似的。倪則仁自然不把那個窮光蛋洋老頭當一回事,他知道,於堇從未住在寒酸的書店樓上,從小住學校。 她一直把自己和養父的世界,單獨劃出,這是一個獨立王國,任何人不得進入。她從小時候就感覺到休伯特貌似無志向的平淡生活,一味擺弄書本,後面隱藏著傲視俗人的精神生活。 她生命中只有他一個人,休伯特只是一個養父,情早就還了。於堇記起來了,她對倪則仁說這些肉麻的安慰話,是在一個清晨。那天鳥叫得清脆,倪則仁對她非常溫柔體貼,終於把那個洋古董從於堇的生活中劃掉,那天,倪則仁在男人與男人的較量中得勝。 那個清晨,有一種過去了一個世紀的感覺。真像上輩子的事。 一掉頭,於堇又看見照片上那張合影。她走過去拿起照片來仔細觀看。鏡框上也有一層灰,想用手摸去,卻忍住了。還是讓灰塵蓋在這對笑得幸福的男女臉上,比較合適。 仔細地查看床頭櫃,只有幾頁空白紙,五抽屜櫃子,還是裝著針線手絹桌布之類的東西。打開靠牆的大衣櫥,倪則仁的衣服一件不剩,而她的衣服都在,如走時一模一樣。 突然她的眼睛模糊了,嚇了她一跳。因為她根本沒有動感情。在一個並不想回來的房子裡,或許,悲傷會自動找上我。 真正和倪則仁分手,其實不是感情原因,也不是因為白雲裳夾在他們中間。說到底,倪則仁並不是一個花花公子,只是愛財如命,這點她無法過分抱怨。於堇沒有告訴過任何人,除了休伯特。她與倪則仁最終破裂是因為她發現了這個人的底細:他能過揮霍生活,甚至能投資電影生意,原來不是祖傳家產,那家產早就倒了,只剩下一個空架子,他的錢財來自為軍統經辦上海物資。 事情不得不說穿之後,倪則仁要於堇為軍統工作,尤其在八一三之後,富春一線成為物資交換的重要交通線,倪則仁獲利钜萬,興奮異常,一定要於堇加入,幫助他倒賣,居間中飽,這才使於堇忍無可忍。 于堇走出自家房子,預感到這個男人是在自取殺身之禍。 那天,於堇回到四馬路的家,與休伯特談了很久,悔恨自己婚事孟浪,休伯特以前對這個男人的評論幾乎全都兌現了:這個男人本來就與她不是一類人。她不是不願為國家刺探情報,而是覺得借愛國名義,發國難財,實在太醜惡。 聽了這話,休伯特感到非常幸慰,他心裡早就明白,於堇不會為錢財出賣原則。於是休伯特告訴於堇他的間諜身份,並且建議於堇既然有正義感,那麼不妨為「乾淨」的機構――美國情報部門工作。於堇考慮了幾天,甚至一人在外灘落日下坐了許久,第一次仔細考慮自己的人生意義與世界大事。人生需要一個真正的意義:如果能將身後的混亂世界收拾一下,那她就該盡一份力。 在這個沾滿灰塵的臥室裡,她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慶倖,這選擇至少使她心安。她知道休伯特是絕對不會沾任何來路不明的錢。倒不是認為西方人個個潔身自好,而是休伯特這個人從來不把錢當作生活的一個內容,他經營舊書店,就是由於贏利微小,小到幾乎不能算賺錢。 于堇在房子裡東看看,西瞧瞧,仿佛這裡並不是她的家,而是屬一個跟她毫不相干的人。每樣東西都熟悉,卻陌生。她無法相信,自己曾經在這兒生活過。 樓梯間的儲藏室裡,拉亮電燈,於堇看到一雙雨靴依然在放鞋子的一格,雨靴奶黃色,半長未及膝蓋。她彎下腰拿起來,到樓上臥室。取了幾樣自己喜歡的衣服,又把可能需要的東西,統統裝入了一個皮箱。 整個戰爭的勝負,幾百萬人幾千萬人的生命,全系在她於堇一人身上。這是到達上海第一夜,休伯特對她說的話。雖然不是原話,卻就是這樣的意思――賭注現在押在她一人身上。 於堇提著箱子下樓。整幢房子空空蕩蕩,風聲從窗戶縫裡鑽入。沒有人住的房子如同鬼屋。就是在這下樓梯之際,於堇忽然看清了現在,也看清了以後,她把皮箱擱下,抓住樓梯的扶手,感到全身戰慄,自己能夠繼續活在這世上,一切都是神差鬼使。做間諜,就是與死神打交道。這次,她有信心從魔鬼的手指縫裡溜過去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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