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
二十三


  譚呐對她今天的請假,心裡一定氣惱之極,但是他沒有在電話裡多說,甚至語氣也沒有絲毫不耐煩。這個人的涵養,令她敬佩。

  她看看手錶,時間好像還來得及,當即決定改變今天的日程。

  心裡窩著火,譚呐對著臺上喊:「最後一場再過一次!」他的話使臺上的唱詩班全跑下了台。大多是半大孩子,演戲很難管,雖然他手下工作人員用了哨子。他走過去,對負責這個唱詩班的人說,「帶他們回去吧。」手下人馬上點頭,讓他們排成隊。

  臺上佈景改變。沒隔十分鐘,準備就緒,排練起最後一場:女主角在男主角病中幻想自己在與他跳舞。一男一女先是跳著狐步舞,四分之四,快步間隔慢步,爵士樂,有大量切分,音樂摩登,倒是可與紐約百老匯相比。譚呐未曾親眼目睹於堇的舞技,聽說她演電影《百樂門》時接受過專門訓練,舞藝國內第一,不僅姿勢優雅,而且腳步花妙敏捷,令人目不暇接。這點臺上的片斷狐步應當不成問題。

  很多人談到她在舞臺上有抓魂之術,讓觀眾的眼光始終跟著她,男人女人都喜歡聽她的聲音,看她俏麗的臉。譚呐自己就是明星製造者,覺得繞在明星腦袋邊的光環,絕大多數都是氣泡。譚呐看過不止一部於堇的電影,卻獨獨漏過了《百樂門》。準備這部戲時,他專門借來那部電影的拷貝,仔細看每個鏡頭,使他原先的印象變成深信不疑:只有於堇能演好這齣戲。

  但是她若是與男主角配合勉強,出不了真情,這整個戲的高潮就起不來。不行,無論如何得讓於堇儘早來排戲,早點進入角色。

  她該清楚,這次這個戲,不是光能說臺詞就行了,還有大量音樂舞蹈,能叫上海灘耳目一新。關於他給這個戲設計的種種新花招,報上已經真真假假透露不少,剛才助手說前幾場的票全部預訂完,但很多人要求愛藝劇團保證必須是於堇上場。

  音樂重新響起,臺上的兩個主角,明白自己只是在敷衍,自然上不了全部心思。譚呐明白,既然於堇已經到了上海,於堇不親自來排,一切都有以假充真的味道。

  譚呐決定今日排練完就去國際飯店,親自去請於堇,他本來準備讓莫之因出馬做護花使者。莫之因這個人對付女人有耐心,而且似乎有的是時間,這樣起碼讓於堇感到他譚呐的誠意。不料莫之因無影無蹤,這小子本是每天會到他這裡上班報到似的,這兩天打了幾次電話,也釣不著這條魚。譚呐推推自己的眼鏡框,覺得有點奇怪。

  只有兩種可能:一是陷於愛情,二是從愛情中跌出。莫之因自命貌比潘安,追他的女人都是上海舞廳的名花,有一朵還是什麼銀行老闆的女公子。自吹吧。不過,聽說莫之因現在在外面說於堇欽佩他的作品,這話有點來者不善。不行,得親自去,不管碰壁不碰壁,他譚呐一定得把於堇這尊菩薩請到。

  他叫,「停。」走上台去,把男主角叫到一邊,對他作了一些指示,要他準備好演對手戲的是於堇,不要馬虎,也不要怯場。他走開一陣就回來。

  25、面子

  在去國際飯店的途中,譚呐改變了主意,決定直接去莫之因的家。可是,他到了莫之因的住所,不由得大吃一驚!廳堂倒是寬敝,可是裡面只有兩個房間,有個胖胖的女傭,呆頭呆腦對著他說:「莫先生不在家。」他走在屋子裡,幾乎沒什麼家具,髒亂厲害。樓上的房子看來是別人租住,或是他自己只租了底樓。難怪此人從不邀他到家裡。這個女傭據她自己說,每天來一次,幫莫先生打掃房間,但很少看見莫先生本人。這胖胖的女人明顯是個大懶蟲。也不清理清理自己。不過這樣一個家,即使弄得乾乾淨淨,比起莫之因平日那一身氣派的穿著,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。

  他告辭出來,納悶著想不清楚。

  一輛嶄新的跑車在弄堂口停住,莫之因從車裡出來,給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說拜拜。他沒有看見譚呐站在他家門口,他從西褲裡掏出雪茄,為了遮擋住迎面的風,背過身去,用打火機點上火。譚呐正好閃到對面,好奇心讓他沒有和莫之因打招呼。

  那女人大約三十來歲,搖下車玻璃,笑嘻嘻地叫住莫之因,說著什麼。

  莫之因笑了起來,手襯在汽車門上,女人抓起他的手,有說有笑,看上去很親熱。

  譚呐決定從弄堂的另一端走掉。女人緣使這個莫大才子想風得風,招雨得雨。難道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在繃面子上?他自己那輛漂亮的別克車呢?

  不巧的是,譚呐前腳離開排練場,於堇後腳就推門進來。兩人正好錯開,但演員們看見于堇來,都高興地圍了上來。

  于堇對大家道對不起。男主角主動介紹自己,說譚呐導演有急事走一會兒,過一會兒就回來。他說現在由他負責排一些過渡場面。

  於堇問他能不能現在合排一下試試看?男主角表示很樂意。她說,「真是抱歉,我只有一個鐘頭。先和你合跳舞部分。放音樂。」男主角說樂隊已經走了,但是有一張唱片可以代用。

  於堇把絨線外套和絲綢圍巾、皮包一扔,就把自己的右手伸給了對方。他看著於堇,握住這手。她胸挺起,吸口氣含在嘴裡。左腳退後,身子帶著一點兒羅曼蒂克的傾斜,軟下來。左轉右轉,慢快快慢,圍著這層輕柔的浪漫轉動。她和他臉錯開,眼光看對方的耳朵。

  《狐步上海》的音樂由快節奏轉換成慢四步,兩分鐘後,加入笛子和小號,絲絲扣住她的心,這譚呐請的是何方高手作的曲?來,我們像波紋起伏,反身。別碰亂我的頭髮,她妖豔地踩著小步子。後退,呵,抱緊些不妨。

  在愛沒有開始之際跳舞。在世界消失之際跳舞。她記得那時她的房間窗子對著另一幢房子的後院,一陣子吹口琴,一陣子拉胡琴,吹著拉著都是酸掉牙的曲子。夏天來得早,也去得快。

  她喜歡那些夏天的晚上,一台風扇吹拂著。那戶人家的曲子已熟悉,一旦熟悉就覺得是生活的所需。休伯特哄於堇入睡前要講故事。這習慣延續下來。這天,於堇一直在說她聽來的事:外灘對面的百老匯大廈,因為泥沙地基,有點往外傾斜。

  「在遙遠的意大利中部比薩古城,那兒教堂廣場上,有一座塔。」休伯特聲調很慢地說著。在休伯特到達上海之前,他和妻子在比薩城度蜜月,一生中最不能忘,也最應該忘的地方。

  這個故事他不止一次講過,於堇記住了:白色的塔很高很重,有許多許多級螺旋式階梯,休伯特曾經走在上面,到達塔頂看整個比薩城。但這是個有病的塔,一年年更向南傾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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