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十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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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3、千里救夫 高高的屋簷上,那些濕濕瓦間生滿苔蘚。先是一隻鳥,長尾巴閃藍閃藍。接著是第二隻鳥,黑得濃郁,在雨水中撲閃著翅膀。不到十分鐘,一排烏鴉停棲在路燈下,完全不懼怕行人。而另一些晚到的鳥就落在戲院的鐵欄杆陽臺上。 譚呐坐在蘭心大戲院前排的位子上。這個細雨綿綿的上午,臺上正在排練《狐步上海》的開始一段:女主角是出身于高貴家庭的上海小姐,她跟著父母禮拜天上徐家匯天主教堂,唱詩班正在唱聖歌。 譚呐租的蘭心大戲院地處法租界,因為母國是淪為德國傀儡的法國維希政府,法租界當局受到日本人壓力最大。事事唯恐破壞小心維持的平安。若不是領事親自批准的劇目,就只能演外國戲。要演中國自己的劇目,就要冒風險。沒有戲,蘭心大戲院平時只是放有文化品味的電影;蘭心這名字來自拉丁語Lyceum,原是羅馬大演說家西塞羅的學苑,歐洲許多劇院常用的名字,「蕙質蘭心」,中文可謂妙譯。 這家戲院建得也精緻,有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風貌,牆棕色面磚,立面採用橫豎輪廓線。設施完備,既摩登又古典,最適合演文化濃郁的話劇,地點也好,向南去,一會兒就到了國泰電影院,算得上法租界馬路最優雅的一段。 特地請來客串的徐家匯天主教堂合唱團,還真調教得不錯,氣氛很聖潔。但是,譚呐心裡仍然不快。助手把當天的一疊報紙給他,他看了頭上一張,瞄了一眼,就扔在旁邊座位上。一大早於堇打來電話告假,說身體不舒服,或許明天就能來。這麼說來,她一定是看了今天的報紙。 報紙標題說,「孟薑女千里救夫!大明星無暇排演。」記者的嘴真是蒼蠅,到處盯,連於堇今天不能到劇場排練,都探聽得一清二楚。 他想,應該理解於堇才是,男人那頭總得有個安排。 試著理解於堇,使譚呐的心情有所改善。他很想抽一支煙,可是身上就是摸不到煙匣,想來是落在辦公室了。 回想兩天前,就是於堇來上海的那天,他一直在辦公室裡等她的電話。助手說不一定今天非等到不可。譚呐讓助手先回,說他還是要等下去,有關整個戲成敗,不能馬虎。他不敢回臥室去,就坐在桌前看筆記本上的東西。晚上十一點差五分,於堇終於來了電話,她的聲音很疲倦,說抱歉這麼晚才來電話,她想休息一下的,不料睡著了。 兩人在電話裡略略說了幾句客套話。之後譚呐把排練的大致時間表告訴於堇,說已經隨時可以進行彩排,紅舞娘一角由一個年僅十八歲的新人暫時頂著排練,整個戲排練才能進行,但顯然這姑娘不可能代于堇演出,所以於堇必須儘早到場,參加彩排。 於堇說船來上海的途中,已經把劇本背得爛熟,已設計好自己的臺步動作,只要能合排幾次,肯定能與整個劇團配合默契。她讓譚呐放心好了。 譚呐說他的心當然放不下來,廣告都打出了,票都預售了,萬事只欠東風――於堇到場。 於堇只得抱歉,她說有事急需照應,處理完就來參加彩排。什麼時候處理完,卻沒有一個准數。譚呐沒追問下去,問也白問,沒有用。他窩著一肚子火,但局面已經如此,只得忍著。 儘管於堇那晚電話裡的態度很好,但是她的每句話,譚呐怎麼聽怎麼不順耳。他與於堇是老相識,比一般的朋友近,又比最親密的朋友遠,雖然以前有好幾次可能合作,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做成。兩人內心都覺得很遺憾。譚呐一直也知道在藝術圈于堇的敬業精神是有名的,可這彩排之事,怎可含糊?於堇無論如何,也應當把排戲作為第一個首要任務。 大牌明星,說到底,還是要端一下大牌架子,譚呐想。他在藝術圈混了十多年,知道大牌女明星最難對付。但是沒有女明星,也就沒有藝術。一絲冷笑現在他嘴角。 助手從後排走到譚呐身後,他俯下身,很高興地對譚呐耳語。譚呐點頭不語,眉頭皺起來。他讓助手先去,他得想想。 這天清晨,於堇起床後,收拾妥當。坐在飯店十一層吃早餐時,她讓侍者給她買來當天的早報,赫然看到對她抵滬轟炸式的報道,有的說的實在離譜。她卷起報紙,一股腦兒地扔進紙簍。 她有正事要辦,必須趕快準備。第一步是查一下情況,於是她到飯店門口找了一輛出租車。 雨不緊不慢,濃得落不下來似的。路上濕漉漉,大多人都打著傘,卻沒幾個人穿雨靴。老天爺喜歡變臉,上海人冬春兩季出門前就備好雨具。她幾年前曾托人從英國買來雨靴,就是為這樣的日子穿的。離開上海異常匆忙,需要的物件來不及歸攏,雨靴忘了放在什麼地方。於堇自嘲地笑了:那時離開這座城市,根本沒準備回來。 車子停到霞飛路西端的一幢二層樓的洋房。 這是倪則仁以前和於堇住的地方。她的鑰匙竟然能用,鎖竟然一直沒有換!可能倪則仁根本沒想到她會回來。她打開門,走進去。一層是客廳飯廳,樓上是由兩間打通的大臥室和衛生間。一切依舊,甚至家具都未挪動位置,鋪了一層灰,牆角掛有蜘蛛網。那麼說,倪則仁已經很久不住這兒了。他被捕至今只有兩周左右,想來他在這之前很久,就住到別的地方去了,是在躲什麼呢? 臥室的五抽櫃上,有一張于堇和倪則仁親密的合影照片,讓於堇很吃驚。她完全不記得跟這個男人如此親密過,任何相關的回憶早就消失。這事情有點奇怪,看來當時她還以為這婚姻美滿。 雕花床檔頭依然很新,化妝台的圓鏡不清晰地映出她的背影,雨天的光線從未關嚴密的窗簾裡透進來,仿佛在揭開那淡掉的記憶。她坐在床罩上,仍是收集不了那以往的一點點痕跡。或許曾經與他並肩坐在這床邊,歡喜地接受他的擁抱親吻,任憑他訴說心裡怎麼愛她。 那時他說,她的身體有一股香味,不是香水,也不是床邊的百合花香。他嗅著她身體的氣味,只要這種氣味,就能使他激動得不能自己。 不,沒有這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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