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
二十


  白雲裳接著自己起的話頭,「你正去赴莫之因的約!你以為只要在租界裡就是安全的,76號要綁你,照樣一綁一個准。」「怎麼可能?這個浪漫文人,怎麼可能是76號?」「如果我猜得不錯,他還不是個偶而打雜的嘍羅。」「這個舞文弄墨的人是職業特務?」倪則仁兩眼睜得更大了。「不像,絕對不像!」「告訴你吧,我和他在日本是同學。雖然我和他不熟。」倪則仁驚異地問:「你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呢?」白雲裳卻說,「這種事說不得,就像女人月經期間不能做床上事,做了就會病纏身。有的事情不多嘴為好,不然自己會掉腦袋。」「有道理。」倪則仁笑了起來,「難怪我這麼倒運,我一下明白了,我告訴你的東西太多了。」他嘴上損了白雲裳一下,心裡卻想,亂世之中,什麼也不能信。更何況此話出自白雲裳的嘴裡,她的虛構能力太強。從他被抓進這個死活不知的地方的第一天開始,就該明白,白雲裳與他在一起的四年中說的話沒有一句可以當真。她在床上想像力豐富,讓他神魂顛倒,但是用在政治上,就是另一回事。

  「你明白了吧?」白雲裳用手肘碰了倪則仁一下,拿起帽子戴上,表示要離開了。她可不想與這個男人再來擁抱之類的道別方式。「這是劫數,跑不了的,認了吧。」倪則仁怨艾地看著白雲裳朝外走――他曾多年佔有的這個情婦,現在對他沒有任何當初的柔順之態。說不定這幾年,她一直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上。

  當初他覺得于堇太聰明,瞧不起自己,心裡很不舒服。這個白雲裳頭腦簡單,一心一意給他床笫之歡,床下之事也都順著他。白雲裳與日方有聯繫,對此她也不隱瞞,實際上這是他們長期保持關係,與各方合作的默契。只有到被軟禁在這個房子裡,他才明白這世界上沒有容易打整的女人。

  回想起來,於堇是把自己當一回事,才會事事與他較真,吵成那樣翻天覆地,不可收拾。

  這後悔藥,一旦吃了,就苦不堪言。眼瞧著窗外所有的樹葉在一夜之間,從綠變了紅,承受得住,都掛在枝上,承受不住,都飄落在地上,隨風逝去。

  上海呵,上海,妖魔鬼怪的城堡,虎鬥鮫爭的天地。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應當呆的地方,當初於堇勸他到後方去,他不聽。

  此刻於堇的份量一下在他心裡重了。若可能重來一生,他會對於堇全心全意,多少個白雲裳來魅惑他,都會沒用。

  22、馬上動手

  門在白雲裳的身後被關上,門口守衛馬上站立,在她走開後才把門鎖上。她朝樓下走,走得很自如,大衣只是披著,並沒有穿上。在走廊的另一端,她沒有敲門,就直接推開,拐過一個玄關。這個長長的房間,地上鋪有榻榻米,有方格子日式活動門隔成兩間。白雲裳脫了鞋子,推開門。

  莫之因坐在矮木幾邊等她,煙灰缸裡已有兩支雪茄煙頭。她脫了大衣,不僅未像一個日本女子一樣跪坐,反而坐到莫之因面對的木幾上。她把木幾上的雪茄一把拿過來,取出一支點著,吸了一口,可能覺得自己的姿勢不錯,就說:「女人抽雪茄,你說我像不像法國女作家喬治桑?」皺皺眉頭,莫之因走過去將敞開的門合上,回過身來,重新盤膝坐在木幾前。他像沒有聽見她的話,冷漠地說:「得有個辦法了吧?」白雲裳吸了一大口,吐出煙圈,她的手指彈著煙灰,非常優雅。「好吧,就按你的意思辦:往那最讓他害怕的地方送,讓他們用刑。」「什麼地方?」「自然不是日本憲兵部,那兒日子還算好過。」「早就應當做的事。」莫之因淡淡地說。「每次為這事找你,你都不同意。」「但是不能真打,這個少爺不經打。這次只能打在臉上、手上,打出外傷,打給於堇看。」莫之因嘲笑地說:「還是捨不得。」白雲裳忽地站起來,她聲音不高,但是咬牙切齒:「放你的狗屁!你們這種76號蠻痞子!都是些什麼下三濫人物?吳四寶之類的流氓!靠蠻力就能征服中國人的心嗎?這幾個月你們殺紅了眼!先前四年,放出你們這群狗,只不過是搗亂租界,讓西洋人日子不好過。等租界完了,瞧你們這群狗還有什麼用?那時你莫之因別忘了,我白雲裳用得著你,才讓你在上海灘擺威風,到處自命風流亂勾女人。你不識相,別怪我我到時不願搭救你――憑什麼要讓你擺譜?!比如那輛汽車,借你用的,可不要以為坐上你的屁股就是你的了。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!」莫之因被白雲裳的這一口氣不停的長篇狂罵震昏了,他從來沒聽到這樣漂亮的女人罵出此等粗話,也是倪則仁這件事,他才和這小女人弄在一起,真是黴氣!他弄不明白自己什麼話說錯了,惹惱了她。大概是在倪則仁那兒窩了一肚子氣,才在他身上洩氣。

  這個女人前些日子,甚至昨天見面,還在求他幫忙,想在《狐步上海》戲裡演個角色,即使是個上臺五分鐘的配角也行,這時竟然訓孫子似地訓斥他。當時譚呐一聽說莫之因想推薦一個演員,一問演戲經驗,說是非專業演員,就連眼皮都不抬一下,說他這裡不辦藝訓班。譚呐無疑是對的,每個人應當明白自己應呆的地方。

  他莫之因憑什麼就得受這氣?這輩子都是女人圍著他轉,可偏偏這個女人騎在他頭上拉尿拉屎,以上司的身份教訓他,無非是憑著她在日本人那裡說得上話,或許是在榻榻米上服侍得他們高興!比走狗更臭的母狗!

  絕不輕饒過這莫大的侮辱。但他只是猛吸煙,他做到了第一步:不說話,以後才說話,那話說出來,就完全不一樣。哪怕是在這裡,兩個人大吵起來,還是不妥。他的面子,即使丟,也不能丟在白雲裳的跟前。白雲裳拿起榻榻米上的大衣,披上準備走。

  「我最喜歡看刀子嘴菩薩心腸的女人,」莫之因磕了煙灰,拿著雪茄,站起來,走近白雲裳,對氣還未平的白雲裳說:「你念起情人吵架的臺詞時,特別美麗。」白雲裳猛地一轉身,好像要給他一個耳光。不過只是拉了拉大衣領子,狠狠地看了一眼他,把門推到一邊,穿上高跟皮鞋朝外走。

  窗外天空佈滿晚霞,雨說停就停了,真是見鬼了。在走出門去之前,白雲裳卻側過臉來,似乎朝他一笑。

  白雲裳這一笑,讓莫之因驚詫莫名,這女人能在這種時候笑出來,是本事,是修煉,要罵就罵說笑就笑。他莫之因差點沉不住氣,手心沁出冷汗,他得小心些,這台戲,比他寫的劇還難編。

  其實白雲裳的笑,根本不是對著他,而是沖著一個不在場的對手――這莫之因根本不是她的對手。

  白雲裳心裡想的是於堇,想這下子她如何對於堇得意地說話:可愛的于姐姐,你說「76號不敢馬上動手」。錯了,只要我給他們一個命令,76號就敢「馬上動手」,而且動個辣手給你瞧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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