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十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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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、難對付的女人 等著慢吞吞敲著鈴的電車駛過,白雲裳才踩大車子的油門,朝西邊開去。 於堇跟她想像的太不一樣。在哪些地方不一樣,白雲裳還沒有想周全。這個於堇話不多,但說出來的卻有份量,絕對是個非常有主見有膽識的女人。 四年多前於堇去莫斯科參加國際電影展覽會,又去柏林國際電影會議,遊歷巴黎倫敦日內瓦。在這個時候,白雲裳與倪則仁相識,他瘋狂地愛上她,背著於堇與她在一起。白雲裳很欣喜自己在情場上的勝利,當這勝利不存在對手時,她覺察出自己對於堇心存幾分內疚。 奇怪,難道就因為於堇今天待我不錯,我就無法灑脫?我豈是一個星光迷眼的戲迷?廢話! 兩人的初次見面,花了一個小時。白雲裳駛著車,順著靜安寺路拐向戈登路,往住所趕。坐馬桶,還是自家的舒服。哪怕專門開一趟車,也值。入廁完後,她迅速地換了衣服,抓起掛衣架上的貝雷帽,再次出了門。 雷聲在遠方打著圈子,閃電的銀絲線濃罩在陰雲裡,幾乎看不見。已下過幾個小時的雨,明顯疲倦了,起碼在滬西一帶疲倦了。 下午四點,天暗暗的,容光煥發的白雲裳,披著水獺皮大衣從一條小弄堂走進一扇門去,風吹著臉很冷,鼻子有點凍住的感覺。 有持槍者盤問白雲裳,問清楚了,才放她進去。轉了一個長長的通道,到了另一所房子。那所房子有三層,她走進去,上二層,穿過走廊,到了裡面一間房。 倪則仁穿得齊整,撐著頭,坐在沙發上。茶几上有茶水和糕點,但是他滿臉憔悴,伸手拿過一本雜誌翻看。這個76號的特別囚室,比高級飯店還舒服,擺設相當豪華,門鎖著,門口有持槍的警衛把守。只是窗戶上有鐵欄,而且對面一尺就是磚牆,只是讓透氣而已。 警衛用鑰匙打開門,白雲裳朝他點了下頭,走進去。倪則仁抬起頭來,直截了當地說:「我知道你要說什麼。那個臭女人到了上海!」「別見神見鬼的,沒有的事。」白雲裳若無其事地解開大衣扣子,坐進沙發。 她的右腿壓在左腿上,並沒有脫下大衣,只是讓大衣自然地往下滑,這樣露出裡面鑲毛邊的長袖夾旗袍,那紫色泛著光澤,深紫高跟皮鞋。塗了指甲油,頭髮自然地挽個髻在腦後,劉海露在黑貝雷帽外。倪則仁是第一次看見她戴帽子,這帽子不適合她,使她看上去有點故作神秘。 白雲裳見倪則仁仔細瞧著自己,便朝他甜甜地一笑,取下帽子。雨聲終於敲打在玻璃窗上,她不由得皺了眉頭,這雨才停一會兒,怎麼又下起來? 「你不承認也沒用,」倪則仁說,「你的表情承認了。」「看來你沒有忘掉她。」她有點生氣地說。 倪則仁不想對這女人退讓,「當然,一夜夫妻百日恩。」白雲裳站起來,身體一動,大衣掉在沙發裡。她走到窗邊,看著鐵欄外雨水在屋簷下掛著。 倪則仁看著倒有點不忍,他說:「放心,我不會聽她的。」但是白雲裳突然轉過身來。「你少厚皮賴臉的!」她不客氣地說,「你的毛病就是自作聰明。我這是第二次來看你,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。」「我看有的人的失敗,就是聰明過份。」倪則仁不客氣地反駁。「把我抓起來,又故意弄得盡人皆知,無非是逼我公開合作,其實原來那種不必撕開臉皮的關係,對誰都更有利。」她笑了。「親愛的,請息怒,把你弄到這裡來,不是我的主意!我只是來看你的。有可能的話,幫你一把。」「當說客,更可鄙。」白雲裳耐心地說:「誰叫你的老爹當過軍機大臣,殿前行走,又做民國總理。你以為你是個藝術家?錯了,你生下來,就是個政治人物。政治就得公開,就得造成聲勢。別人的效忠可以按著掖著,你太重要了,不行。」但是倪則仁反而越聽越煩躁。「本來是可以商量可以討論的事,現在怎麼又把這個所謂的老婆弄來?這個女人來了,哪怕不露面,報紙也會鬧個沸反盈天。」他氣得拍打沙發扶手,聲音倒是不響,但動作夠大的。「這種肮髒手段,又奈我何。老實講,我一見於堇就頭痛,好幾年沒見,心裡清靜,見到她,我說不定會做出什麼莽撞事來,對大家都不好。」「怕是一見了,會舊情複燃吧?」「絕對如此!這下你滿意了。」他諷刺地說。「難道是76號把她弄到上海來的?」白雲裳把手放在倪則仁的手上,撫摸著他,慢吞吞地說:「我問過了,於堇來上海,不是76號的主意,日本憲兵部更沒有出過這主意,你得相信我。」她轉過身,眼睛對著倪則仁。 倪則仁心裡更納悶,「難道是重慶軍統方面的人?甚至是共產黨?假定真是他們,把這事情鬧大,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?」他從心裡閃過一個個與自己打過交道的人,似乎看到一張張臉都在冷笑。誰會認為事情越弄得沸反盈天,越對他們有利?捲進女明星,為投降造聲勢,為什麼對這些人有利?這裡的邏輯太怪。 當然,這些話,倪則仁不敢對白雲裳說出來。但是他一個人自己想得太多,頭腦都要炸開了。當他這麼反反復複思索時,白雲裳卻在溫柔地勸慰。 「孟薑女千里尋夫,你能不見她嗎?你只有一個辦法擺脫她――公開合作。一旦既成事實,戴老闆也就只好算了,於堇也就可以回香港去!」倪則仁聽見她的話,臉色都變了。「孟薑女尋夫」這句話,非常不吉祥。白雲裳像是故意說給他聽,嚇唬他,而並非說漏了嘴。 白雲裳的溫柔、於堇的盛氣淩人,都是外表,他對於堇的厲害看得清楚,與白雲裳做了這些年的情人,還卻始終弄不明白這是個什麼人。因為弄不明白,即使猜到白雲裳肯定參與其謀,也對她恨不起來。 白雲裳見他不說話,就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句:「恐怕明天報上標題就會用這字樣:孟薑女尋夫!」倪則仁抽出自己的手,垂頭喪氣地掉頭走開。 「我很殘忍,說這種咒你死的話。」白雲裳微笑著坐回沙發,「你不肯罵我。證明你心裡還是有我。就簽個字吧,這個很容易。一切烏雲就會驅散,我們就可在一起。」倪則仁兩眼無光,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打心底裡看不起自己。白雲裳比他小九歲,很年輕時,就離家出走自己謀生。弄不清父母遭到什麼變故,是死了還是離異,總之他們當初遺棄了她,如同她現在忘記了他們。他對她充滿同情,處處呵護她,讓她感到有安全感。 命運顛倒了過來,白雲裳這刻對倪則仁充滿了同情,她曾經理由充足地愛上這個自命藝術家的闊公子,況且,她的工作也需要盯上他。 憑心而論,直到今天,她也是愛他的。倪則仁待她不虧,不顧一切地愛了她這些年。剛開始時背著於堇,後來於堇一走了之。他與她同居生活在一起。白雲裳心裡明白,他們倆都完全明白對方究竟是幹什麼的。這很好,這使他們工作愛情不會互相衝突。 白雲裳看著沉默的倪則仁,很誠懇地說:「我們都是跨河過來的人,明人不講暗話,作為中國人我們都明白。不管歐洲戰事如何。只要英美沒有向日本開戰,中國無法單獨抗戰,只有求和才能生存。一旦全國都想通這道理,整個中國就會像這個孤島那樣繁榮平安。」「女人花功夫抹胭脂倒也罷了,」倪則仁覺得已經到了這個地方,犯不著聽高調。「竟然有一番世界局勢大道理!」這話把白雲裳臉氣紅了,「你徒有男人身,毫無丈夫氣。好吧,讓我幫助你回想一下吧,你被76號抓住時,正要到哪裡去?」倪則仁不明白她的意思,他正在想別的事,歎了一口氣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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