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十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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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呀,被稱作孤島文壇奇花!像姐姐這樣的一流人才到內地去之後,空出地盤給了這批庸才。」白雲裳鄙夷地評價莫之因:「二流藝術,一流花心。軟性文學,不敢直面現實。坦白地說,他的本子,跟三十年代你們的戲不能比!」「不過,這個劇本不錯,莫之因的寫作,很有特色。」於堇看著桌上兩杯咖啡全冷了,兩人都在說話,把咖啡忽視了。「不然,我不會接這個戲。」「對,對,我剛才就說,他就是這個戲本子改得好,原作就是他的小說,小說好,劇本自然不會糟到哪裡去的。戲開頭一段不錯,有種神聖的氣氛,讓人為純真之情感動。」白雲裳突然下意識地拉拉手繡上衣的邊,可能是明白自己轉彎太快,趕緊補一句:「其實我是外行,戲迷而已。我真不知用什麼標準衡量藝術,姐姐你教教我。」于堇從白雲裳一開始叫「姐姐」,就後悔當時未堵住這兩個令人討厭的字,現在倒成了身邊這女人裝傻作癡的護身符。其實按白雲裳自己的說法,她們倆隻相差幾個月。于堇承認白雲裳厲害,她被這個詞劫持。這第一個回合,兩人打了個平手,於堇略輸一籌。她決定主動出擊:「倪則仁是租界商會理事。我想76號不敢馬上對他動手,明天我要去探監!因為他是在租界被綁架的,我在托租界巡捕房給我打聽。巡捕房今天會給我一個答覆。」「明天我能去嗎?」白雲裳哀求地問。 「算什麼身份呢?」於堇說,她看見白雲裳手指有硬度了,但馬上輕鬆如舊。 「那我怎麼知道他的一些情況呢?我真是很焦急!」於堇想想,拉著她的手說:「好妹妹,我算是代你探望倪則仁,他是你的人。你再到這裡來找我,我告訴你情況。」白雲裳感動極了,對於堇千恩萬謝。 兩人目光從咖啡轉到對方的臉上,不由得相視一笑。白雲裳從身後的花盆裡摘下兩朵玉蘭花,親熱地把椅子往於堇這邊靠靠,一邊給她插上耳鬢上方,一邊說:「即便是盆栽,恐怕也是上海灘上最後兩枝了。」於堇奇怪地看著這個女人,白雲裳的大膽,性格的張揚,令她驚奇。她們說到底還是情敵相見,而不是膩友相逢。白雲裳怎麼知道她不會反感? 難道白雲裳也知道讓她再來飯店的用意? 這個倪則仁真是一號笨瓜!于堇開始有點同情倪則仁了:竟然找了這麼個情婦!他哪裡是這個女人的對手,他給這個女人舔腳趾都不夠資格。 20、長談 於堇回到1901室。洗了洗手,喝了一點茶水,便關上門出來。下了一層樓,等電梯上來。但是她想了想,就轉身朝樓梯口走去,又下了一層樓。 電梯和樓梯口都有侍者守著,果然如夏皮羅所言。 於堇返回十八層,直接朝走廊左側第一個房間走去,沒有按門鈴,而是輕輕地敲了四下。夏皮羅在裡面應了一聲,等了一會,他打開門,站立在門後,等到於堇坐下後,才關上。這是個朝向跑馬廳的高級客房,也正對著南京路上,看來是他的辦公室,這一刻陽光很好,房間裡顯得明亮。 夏皮羅說:「現在我把我們掌握的全部線索,以及緊急情況下可能的應對措施,詳細告訴你。你心裡記住,不要做筆記。」接著夏皮羅一個個說明了她將遇到的人,實際上都是什麼角色,屬哪一方,大致是什麼級別,可能有什麼用。於堇仔細聽著。儘管頭緒紛繁,但她腦子格外清晰。 她不知道休伯特是如何處理這麼多的線索。休伯特的習慣,倒是什麼事都預先在紙上寫清楚。然後馬上銷毀那些紙片,沖入水溝,無影無蹤。 時間飛快地過去,一個小時四十分鐘後,於堇才結束與夏皮羅的談話。 當天夜裡,雨下得無聲無息。若不是把整張臉貼著冰涼的玻璃上,於堇不會發現外面正在下雨。 玻璃貼得她兩頰如冰,然後寒意傳遍她脖子胸口和整個身體,她不由得後退一步,仍是朝著南邊張望。隔了三條馬路,眾人在這聲色場所遍及的大小弄堂裡縱情享樂,而休伯特絕對是在他的舊書店裡,關上店堂,書店就是他的家。 最近上海的英美人都想跑,把自己的藏書三文不值二錢地推給休伯特。他也知道這不是銷書的時候,收進賣不出是舊書大忌,但把書扔進垃圾箱是罪過,只好來者不拒,弄得家裡三個房間、連廚房衛生間、書店的地板上都堆滿了書,人只能在書堆裡繞著走。 此刻休伯特肯定借著檯燈的光線,手裡拿著一本書,心裡一定比她還著急。休伯特一般在這個時候常常讀索倫。克爾凱郭爾的《恐懼與戰慄》,讀那些生存是痛苦的妙語。 這不是一個問題,對他不是,對她也不是。在雨水中她似乎看到了亡靈,那亡靈不是對哈姆雷特說話,因為亡靈是她的親生父母。 寬恕我吧,讓我忘記那一切。那時她五歲,躲在樹叢中,看見她的父親赤手空拳拼命地與帶刀的歹徒打鬥,在客廳與廚房的門間,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殺手插上的一刀又一刀。 「快跑!」父親大聲叫。 他的身體許多地方噴出血,但他還是拼命抓住門框。那些刀子在捅父親的肚子和心臟,捅出許多血洞,他們還猛砍父親的肩和手臂,父親卻不肯放開抓住門框的手。 母親當時正在廚房裡。她聽見響聲,就沖出房來,根本不看丈夫,抱起於堇就從後園小門出去。母親抱不動她了,就拉著她的手跑。滿上海的烏鴉都飛旋在眼前四周,災難降臨了。她們最後跑進一條幽靜的街,看見街對面一個高大的洋人,牽著一條黑黑白白的獵狗。 於堇一身是汗,她記憶總是在某一時刻梗住了,無法流淌下去。這場雨符合她整個回到上海後的心情,她聽得見父親的血噴湧的聲音,就像這雨水聲。她的臉蒼白,呼吸困難。艱難地走到床邊,坐下,拿起了電話。 拔飯店總機要外線,想和她的救命恩人說一句話,就一句:「世人對我不好,是正常的,人與人之間如蛇蠍。因此,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,總是有特別的原因。」她至今不明白弗雷德為什麼要收留她,把她送進孤兒院也算盡了責任。「親愛的弗雷德,為什麼上帝要派你來,陪我行進在死亡的幽谷,給我杖,給我解饑渴的牛奶,守護我迷失的靈魂呢?」總機小姐在問,請問接什麼號碼? 她什麼都未說,放下電話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她相信自己的感覺,在黑夜的那一邊,休伯特能聽到她心裡說的話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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