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十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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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伯特可能覺得他的話太像一個指揮官交代任務,他轉了一個調子說:「沒有什麼東西,能夠從頭到尾看到完整的全部。」這是弗吉尼亞。伍爾芙小說《奧蘭多》裡的句子。 於堇最喜歡這本神奇的書,主人公本是美少年,昏睡七天七夜,醒來變成一位女子。她少女時有一個本子全是抄摘吳爾夫小說的精彩段落,漸漸地她能背整個章節,如同在美國人辦的住宿學校早晚祈禱對《聖經》的熟悉,但前者是喜愛的,後者是不得不為之。 所以,她馬上重疊了休伯特的聲音:「永遠是只看到開頭――譬如兩個朋友過街時遇上了――看不到結尾。」房間裡氣氛柔和多了。於堇走到休伯特坐的沙發旁,在扶手上坐下來,她把頭依靠在休伯特的肩上,手握住他的胳膊,頓了好久,才說:「我明白,我明白。我也明白為什麼你一再強調『僅學好日文還遠遠不夠』。」「至於倪則仁,你丈夫的事……」休伯特頓了一下,換了一個詞,「你前夫的事……」他想確認一下於堇對這個男人現在的想法。 於堇打斷他,「他是個暗藏漢奸,哪怕死了,也罪有餘辜。」「還有《狐步上海》這個話劇。」「弗雷德,現在我明白了,兩個都是煙幕。」於堇笑起來:「給我來上海製造機會,製造兩個堂而皇之的理由。」休伯特聽見於堇這麼說,也笑了。「我親愛的孩子,你真聰明,雖然這兩個煙幕不全是我們製造的,應當說,這兩個煙幕來得正好吧。不過,為了能儘快入手,哪怕煙幕也要對付好。」他輕輕敲叩茶几面,「夜深了,你休息吧。」邊說邊站了起來:「如何入手,我會讓人詳細告訴你,但機會還是要你自己抓住。」他聲音有些猶豫,不忍心說這話,「只是,只是我們不能經常見面――最好在任務完成之前不見面。我之所以深更半夜來,就是怕我這個舊書蛀蟲,已經受到日本特務懷疑。」於堇繞到他跟前急切地問:「任務完成後呢?我們一起到什麼地方去,離開這一切亂七八糟,好嗎?你得答應我!」休伯特不安地看看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,手背上老年斑夾在皺紋裡。「那時,仗可能就已經打起來了!」他在房間裡踱了兩步:「或許我們能搶在頭裡,讓日本人不敢拔刀動手。那樣的話――」他不願意說下去,他想說的是:「那樣我們更脫離不了――誰能身免這場全球的濤濤洪水。那時,上級會下達新任務。」但他決定還是不要把自己的悲觀傳染給於堇。 於堇跟著休伯特走到過道上。他去拿手杖,於堇先一秒拿在手裡,讓自己的手臂作他的手杖。 這孩子從來沒有這麼乖巧過,時間真能改變一切。於是他說,「我們會在一起的。我已經作了佈置,或許我們能在這個孤島沉沒之前逃離。」「『或許』?」於堇咬咬牙齒。 「不是或許,我的孩子,是必定――我們必定能在一起!」休伯特堅定地說。「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。」「當然。」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,好像茁茁生機在安慰衰老。 在這個晚上,這是他能夠給他心愛的養女惟一的承諾,起碼聽了這話,可以讓她眼裡的淚水,不往外湧。不然於堇這一夜睡不著,任務都已經逼上身來。 「我懂了,那就是我最大的希望。」果然,於堇笑起來,把手杖遞到他的手裡,在他的額頭吻了一下,「我對你的愛,哪怕上海沉沒也不會消失。」休伯特聽得出她信任的語調中帶了幾分誇大揶揄。她又回到離開上海前的心境,於堇可能已明白了他的想法,這個養女,一向比他心細,腦子比他快。 休伯特看著於堇,點點頭。於堇笑起來,那種笑帶著撒嬌的意味,完全就和小時一模一樣。他的心疼痛得厲害。他很想告訴她實話,因為他已經預感到,一切都難,往前更難。前程看不到光明,只有黑暗環浮在四周。不僅他們,全人類都沒有前途。整個花枝招展的上海,現在擱在汪洋中就是一隻小小的木筏,只要浪掀得再高一點兒,再高一寸,這木筏就註定會傾覆。 從來做事不懊悔的休伯特,覺得自己不應該把於堇召回上海,至少在他想好脫身之計前,于堇仍應在香港。但是現在完全無法預先作脫身的佈置再行動。 是他下的命令,讓於堇跳進這個陷阱。他覺得自己的心啪的一下碎開了。 這一刹那的心情,完全被他掩飾得天衣無縫,笑容如他期望的那樣出現在臉上。他拉開門,後退兩步到外面,轉身離開。 14、養父的經歷 休伯特順著樓梯走下十八層時,索爾。夏皮羅站在走廊不遠處,一直很耐心地看守著。他仍是一身白西服,臉上沒有一絲倦意,雖然眼睛裡有血絲。 休伯特跟著夏皮羅進入1801房間,這是他的經理辦公室兼住處。夏皮羅在書櫥邊按了一下開關,書櫃自動移開了,現出一個暗道,向右轉了一個彎。 他又按了一串數字,一道鋼門打開,最後是一間小小的密室,裡面坐著一個印度人相貌的電報員,側臉對著門,很年輕,大約二十來歲。 休伯特手裡拿著司的克,對夏皮羅說:「發報吧:」李爾王來城堡。請給兩個星期時間。立等回答『。用375式密碼。「他閉上眼睛,用手指揉自己的左右太陽穴。 國際飯店頂上,上海最高的天線,在發接各種電波,而在太平洋上,遊弋的艦隊――各國的艦隊――都在緊張地收聽每一個電符,然後有一大群人拿去分析,破譯。 兩人走到外間,休伯特說:「索爾,我的小兄弟,趁現在等回復,我得告訴你一個隱藏了很多年的絕對機密。」夏皮羅看看休伯特平靜的臉色,不知他的上司說的是真話假話。跟這些美國人說話要當心,他們時不時來一點幽默,你如果應付錯了,就顯得自己絕對愚蠢。 但是休伯特臉上似乎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味,不僅如此,那眼神專心地看著他這個方向,在等著他回答。夏皮羅只好說:「H先生,我聽著呢。」語氣也是不真不假地恭順。 兩人坐下來。休伯特抿了一口早已給他準備好的威士忌,面朝夏皮羅說起來:「你知道我的書店裡全是些大路貨,不值錢,什麼高爾斯華綏、羅曼羅蘭,幾十卷的大部頭小說,今後世代不知有誰會看――如果他們還看書的話。不過,我有一部鎮店之寶。」他突然停住了。夏皮羅本來端著杯子,看著加冰塊的威士忌的色澤,正要喝,聽到上司奇怪的話,抬起頭。 「你一定要替我保密!」休伯特說:「我的店從來不進小偷,無可偷之物。這事傳出去,我就得花錢買保險櫃。這是我一輩子不肯示人的寶貝:《少年維特之煩惱》,1774年初版本,上面有歌德的親筆題簽,後來尼采得到此書,又加上一段話。不知怎麼會流傳到上海來,我在一大堆舊書中無意碰見!」夏皮羅喝了一口酒,打趣地說他不知道休伯特還收集原版德文。 休伯特雙手疊在一起,感歎道:「在遠東,要收西方珍本,等於癡人說夢!但有時西方文明的命運就是在遠東決定。這樣吧,你保證於堇的絕對安全,你交給我一個完整無損的於堇,我就把這本鎮店之寶送給你。」夏皮羅想,這個休伯特,是不是也認為每個猶太人都見錢開眼?他丟棄了一切家產,才得以在德軍佔領維也納前及時逃脫,流落到上海。對此他沒有怨言:上帝總是公平的,復仇的機會,也是要付出代價的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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