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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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之因一向財大氣粗得很。譚呐心裡給他算算,光靠稿費夠不夠?這次的劇本費,是票房分成,和大家一樣都一文錢尚未到手。不過,雪茄的味道妙不可言,當屬上品,沒有懷疑的餘地。莫之因哪來這本事:孤島萬物騰貴,他照樣抽貨真價實的古巴雪茄? 據說此人只是每天中午前寫作兩個鐘頭,下午泡咖啡館,晚間出入名餐館和高級舞廳。前一陣子胳膊上老是挎著的依人小鳥,是百樂門的一個紅舞女。後來那舞女跟上別人,倒也見不著他傷心。他是那種衣食不愁的單身貴族,三十歲剛出頭好年華,又正負盛名,整年到頭喚朋呼友地玩。 有時譚呐被他強拖著,只好跟著去,每次都發現豔如桃花的女人們圍著他。莫之因能讓這麼多女人搶他轉,互相之間居然不爭不鬧,肯定有他過人的本事。天生豔福,讓時時覺得忙不過來的譚呐佩服之極。他自己的腦子只配搞戲劇,即使有點羡慕,卻明白這不是他玩得起來的遊戲。 莫之因冷笑道:「借我的光?」譚呐不想繼續這個題目,便說:「能來就好!」莫之因又歎了一口氣,「她瞧得起我?」譚呐看著手裡的雪茄,莫之因這個上海第一登徒子,竟然不怕丟臉拈酸吃醋,倒也有趣。他試探地問:「假定於堇回上海真是千里救夫,難道你不覺得應該同情?」「她是什麼貨,我清楚。」對此話,譚呐覺得噁心,人一旦酸勁不控制,就只能出自己的洋相。他半開玩笑半帶譏諷地回應:「這圈子裡,誰是什麼貨,誰都清楚。」莫之因滅了煙蒂。桌上有個精緻的小瓷盤作煙灰缸,譚呐雖然不常抽煙,卻非常在意小細節小情調。他早就覺察出譚呐今天的話太不客氣,不像平日從來都注意言詞,照顧各人的情緒。今天話一出譚呐的口,在他聽來就尖利得很。莫之因面子上下不來,又不想再與這個戲劇界名人鬥嘴,只好拿起西裝外套要往外走。 「這是你的戲!」他嘀咕一句。 譚呐裝著沒聽見,站起來,並不留他。手中的雪茄,只抽了兩口,就有意不再抽,任其慢慢燃出一股香味。時候不對,地點不對,又湊上一個倒黴的下雨天。今天他來,又是從談於堇開始,以談於堇結束。看來人還是得有名,名人加漂亮女人,就更了不得。 「恕不遠送。」譚呐說。 莫之因想笑,卻未笑出來。這個劇基本上已經籌備就緒,場子也租定了,十八層樓附近的蘭心大戲院,就等著飾主角的于堇來最後合戲彩排。這下面的戲,已經不管他這個劇作者的事。 譚呐看著莫之因邊走邊穿上西裝外套。他雖然比莫之因年長幾歲,在上海演藝界,卻是老資格,說話很有份量,什麼大人物都接觸過,什麼怪人也能團結。對付這個莫之因還是遊刃有餘。花花公子詩人作家,他在戲劇生涯中也頗領略過幾個,大部分是空心蘿蔔。 不管如何,他堅持自己的主意:請於堇來。上海人一向懷舊,三十年代的女明星自天外飛來,這個孤島就會大抽一陣筋。就沖于堇影戲兩栖紅星這名字,大部分的票都會預先售光。 不過租界工部局的洋大人,對日本人的壓力越來越頂不住,早就開始禁演有抗日內容的戲,原已準備上演的明末美人劇《陳圓圓》也通不過審查,說有「危險傾向」。換上莫之因的這個軟性劇本,遞上去果然一路順風。譚呐選上這麼一個洋場風月戲,讓演藝界都有點驚奇。他自己明白,這可能是他在上海的最後一劇,他只是非得上演一個劇不可。 而於堇,可能是這盤殘局中,他要走的惟一精彩的一步。 5、孤高傲岸? 莫之因走到門口,下面是並不寬敞的樓梯,通向一樓。他的腳步很重,似乎有意重得讓譚呐聽見,樓梯吱吱呀呀的響,扶手的木質很好,光滑滑的。牆上貼了幾張三十年代畫報封面,都是些電影明星,有一張是報紙,於堇演戲的廣告。不過,年代久了,人相和字都模糊。 他抬著頭,完全不看腳下,似乎他的傲氣不是擺出來給人的,而是氣質中含有這種東西。這樣走了十來步,莫之因忽然停住,回過身來,很大聲地說:「譚兄,我知道你的女王的住處。」這倒不是文人咸淡白扯的事,那聲音很正經。譚呐趕緊走到門口,沖著莫之因喊:「她住在哪裡?」莫之因嘴角露出冷笑,用手撫順頭髮,看著樓梯的扶手,不屑地說:「肯定住在ParkHotel!」「國際飯店!那麼貴的地方,搞什麼名堂?」譚呐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。 「很多人說她在香港演電影掙了大錢,你到底付了她多少?」「跟大家一樣,一文未付,預支了一筆路費。」譚呐不願意多說,他語氣很坦誠,「我手頭不能松,這情況你知道。」莫之因整個身體轉向譚呐,臉抬了起來。他覺得譚呐根本不理解女人。 「這個女人要面子,倒貼住高級飯店也甘心,她就是要上海人佩服劇界女王凱旋的排場。」他索性敞開說出他的不屑:「ParkHotel,西方人設計,西方人當經理,四大銀行的產業。現在我告訴你了,你又奈她如何?你知道了,也沒法去找她!甚至連電話都打不進去。他們給住客保密,守衛又全是門神一樣的人物。」他掉轉臉,腳往下邁,話卻更刻毒:「說難聽了,她在那裡當婊子你都不知道。」他突然冒出的粗話讓譚呐一愣,但他當即反應過來,開懷大笑,「莫兄呀,怎麼你的悲情劇已經開場了?她在上海有誰作伴,干卿底事?」莫之因沒有再作聲。走到一層,走出門,也不顧外面正下著紛紛小雨,沖進院子,滿腔悲憤的樣子。 這幢二層的西式小洋房是哈同夫人羅迦陵的產業。外觀很普通,甚至圍牆都顯得灰暗。房子和略顯空曠的院子雖說不寒傖,只要修理一下,哪怕牆上清除一點青苔,都會有明顯的改觀。前院裡長了兩棵梧桐樹,夾竹桃和竹子都長年沒有修剪,瘋長得厲害。 近年歐洲局面混亂,上海的英美人人心惶惶,都在拋售房子,羅迦陵正好低價收進。可是現在租得起這種洋房的人太少,她就順水人情,先借給譚呐作辦公室兼住處,無非是喜歡攀演藝界名人。莫之因憤憤不平地出了大門,覺得什麼好處都讓譚呐這種文藝界「元老」占盡! 譚呐的眼光好奇地跟莫之因下樓,看著他走出院子。沒料到助手舉著傘從院子裡進來,手裡捧著一堆報紙。譚呐從他跳過漬水的奇特姿勢裡,發現助手最近胖了,肚子多一圈肉,臉上也長了膘,年紀不到三十,頭髮掉得厲害。這人做事認真,在愛藝劇團做事務員才不到一年,事事替他著想,腦袋瓜子反應快,一般他想到什麼,助手都想到了。比如,他腦子裡閃過今天的晚報可能有用,這傢伙下班居然沒直接回家,而是先到外面買了一疊報紙回來。 譚呐回到辦公室,聽見助手推開房子的大門進來,大概是尿急了,他往廁所裡去了,關廁所門的聲音很響。譚呐想了想,迅速拔了一個電話號碼。 「到了。」他簡短地說。 「可以上演了?」那頭在問。 「應當可以開始了。」他很有信心地說。 放下電話,助手還沒有從廁所裡出來,譚呐下了樓梯,把梯子上放著的幾張報紙拿在手裡。他回到房間,喝了一口茶水,這才擰亮檯燈,坐在桌前讀報紙――報紙竟然已經有於堇近日將到上海演出的消息!他不敢相信。取下眼鏡,眯著眼湊到燈光下再看。 真有這條消息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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