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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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四下看,小瓷盤裡整齊地堆著煙灰。那是莫之因抽的雪茄,還有他自己抽掉一點的雪茄,依然在灰燼上升起嫋嫋煙霧。 沒想到於堇真的會回到上海,莫之因心裡很不是滋味,甚至覺得自己整個生活給攪亂了。他走到街上,才發現細雨漣漣,淋在他前額臉頰,昂貴的西服兩肩上全是雨點。他打了個激靈:今天比昨天天冷,他穿少了。 高大的法國梧桐樹,像無數的手臂在揮舞。為了躲雨,他只好走到樹下,稍稍把胸中的怒氣晾一些。梧桐樹葉發黃,有些落在地上,被水浸泡,大多數樹葉已經現出焦黃的病態。有幾張葉子沾在樹杆上,他拾了一片,看了一下,便扔了。他看著自己的手指,沒有一點灰塵,但他掏出噴過香水的手絹,擦乾淨。 《狐步上海》請于堇來主演,這事情一開始他並未反對,只是心裡很矛盾。于堇的演技超群卓絕,在上海市民中風頭很足,他不便反對,好像也沒有理由反對:本來于堇就是交際花一個,來演一個百樂門的紅舞娘,沒有什麼不妥。 但這個劇本,是他根據自己的小說改的,裡面的愛情如火如荼。他也曾是于堇的戲迷,卻不想看於堇演他的戲。最重要一個原因,就是他不願看到假戲真演――他知道上海演藝界從好萊塢學來的時髦病:演一場愛情戲,就來一場緋聞。好多對男女,就是這麼拆拆聚聚、合合分分的。 這個劇寫百樂門一個舞娘,原是高貴千金出身,因父親生意失敗,她才不得不下海。在舞廳遇上一個詩人,狐步舞跳得出色,這舞女對這種奇異的舞步也十分嫺熟,兩人一時絕配,雙方都急切地等著每晚一會。詩人狂熱地愛上她,父母本來對她下海當舞女十分反感,現在堅決反對她嫁給一個詩人。她被掃地出門。但她還是與一貧如洗的詩人結合,為了愛情,她可以捨棄一切。但是詩人靠寫詩難以維生,她只好繼續做舞娘,繼續跟各種男人周旋。詩人受不了,追到舞廳。舞娘告訴他不跳舞可以,但必須要有個活下去的辦法,詩人說必須有一個死得尊嚴的辦法。兩人決定在舞廳跳最後一曲,在全上海舞客羡慕的眼光中,跳到窗臺上,雙雙跳樓自殺。 莫之因敢以自己的生命打個賭,於堇氣質孤高傲岸,絕不是這樣情深義重的女人,演不了這樣一個為情而癡為情而死的熱血女子。對此,他承認沒有什麼證據。沒辦法,偏見先入為主。若是冷靜的作家,可以靜觀其變,他是詩人出身,就難做到。 正是這些問題,此時折磨著他:于堇與她的丈夫倪則仁鬧出來的風波,已經過了三載,別人可以忘記,他當時是個仰慕明星的文學青年,無法不把當年連接到現在。 6、難以忘懷 對藝術圈裡的男女之事,觀眾往往比當事人更著急。當時報上於堇的婚變,鬧得與戰爭消息一樣轟轟烈烈。娛樂界花邊新聞,報導得津津有味,大致上說是於堇另有意中人。倪則仁當時在銀行做事,後來是上海演劇界抗日慰問團的領袖人物之一,冒著炮火到前線歌唱,得到全上海喝彩,報界捧之為「粉墨嶽飛」。于堇偕同意中人離開上海出走香港拍電影。 莫之因至今想來,覺得倪則仁那種找死的蠻橫勁,是被於堇氣出來的。但此後,倪則仁卻從演藝界消失,或許在尋找劑量更大的刺激?終於,這個嶽飛進兵到間諜場上去了,現在被抓進76號,正是求仁得仁。 退一萬步,於堇是什麼人?他莫之因何苦鑽這牛角尖。上海報紙,一向同情女方的不多。不過,上海人對女明星特殊健忘。今天只有他記得於堇「背叛丈夫」。 本來嘛,他只是舞文弄墨的人。把自己的小說改成話劇劇本之後,下面就全是別人作主,愛弄成什麼樣,就是什麼樣。譚呐是資深導演,主意大得很。他莫之因提再好的建議,告訴譚呐,都等於零,說不定還嫌他多嘴――譚呐請了作曲家,請了樂隊和舞蹈團――反正近來上海閑著無戲可演的藝術家多得很。 一開始選女主角時,譚呐就一口咬定必須是于堇主演。但是他卻有比藝術判斷更有力的權威:並不是他譚某人自己的想法,而是房地產大王哈同遺孀羅迦陵的主意。這個胖胖的老太婆,是愛藝劇團的投資老闆,樣子長得既不像中國人,也不像西方人,說的中國話也是怪怪的。幾個月前老太婆真的來過一次劇團,還當著整個劇團的面說:不管選什麼戲,都非要于堇主演才能成功。 這些生意人就知道投資生財,錢越多說話越氣壯如牛,哪兒懂什麼藝術。不過他看出羅迦陵氣色很差,說話喘氣,站都站不穩,走路要人扶,不像能活到看於堇演出的樣子,果不其然,上個月就聽說她重病住院了。 莫之因越想越生氣。他的頭髮仍是一絲不苟,不過心情跟街邊流淌的水一樣,越流越低。路人在他面前走過,奇怪地看著這個一表人才的青年男子失了魂的樣子。 雨天路上仍有黃包車,莫之因招手,黃包車未停,全被租了,沒有空車。他突然想起今天他是開車來愛藝劇團,車停在院子裡,居然忘得一乾二淨。他捏捏自己的手心,疼痛感是真實的,一跺腳,他轉身折回去。 那個羅迦陵說於堇什麼來著呢?他想起來,她說於堇就是唯美的化身,一身黑絲絨旗袍,猶如一朵黑牡丹:於堇每次演出,在開始說話之前,都只是背對觀眾,四周一片黑,一束燈光投到她一個人身上,她慢慢吐出一句臺詞,才徐徐轉過身,讓全場觀眾悄無聲息地驚歎不已。不管是古裝或是現代戲,都這樣開場。 她演女皇武則天,背景是一座古廟,落難的她一身道姑裝束,居然不穿白色或深黃,依然一身黑,跪在舞臺中間。當她徐徐站起,轉過來的臉,面對台光時,全場被這架勢,這冷豔之美,鎮得統統屏住了呼吸。 令人討厭的羅迦陵說,她只見過一次於堇演出,那美貌使她一輩子無法忘懷。又說在孤島弄藝術,不好高喊愛國,正要唯美提神,而且要賣出票,才不至於大家吃西北風度日。 笑話!莫之因想,這種燈光慢轉亮相,噱頭而已。哪個女演員做不了?還有必要從香港費盡心思弄回來?排戲時主角的位置一直空著,讓別的演員暫時頂一下。如此排戲,當然很彆扭。這上海街頭,多少女人不是美得神秘?就像這滿街的梧桐樹葉,青春本身就是美,等到黃葉飄零,誰來憐惜? 好在譚呐邀請於堇的信發出後,許久都沒有於堇的回音。莫之因心中竊喜。可是報紙偏偏把倪則仁被捕的事捅出,這個女人借了這個由頭來演紅舞娘。此人一到,事情就完全不同了。一句話,這戲就不是「詩人莫之因巨作」,而是「于堇主演大戲」。 這個感覺強烈地抓住他的心,他擔心自己快得心臟病了,連偏頭痛老毛病都會因此復發。莫之因走進愛藝劇團的院子。他背挺直,神情比平時更孤傲。還好,院子裡積水不多,下水通暢,他的意大利皮鞋照樣鋥亮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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