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


  這次他著急起來,吹重了,油湯水濺出來把手燙著了。他驚叫一聲跳起來,掏出手絹,把手擦乾了。老闆娘趕快端來一碗清水,嘴裡連連道不是,其實這與老闆娘無關。他鎮靜了下來,心裡直為自己的失態冒火。

  助手看著譚呐腦子走神好一會了,覺察到導演今天神情太緊張,便體貼地走到辦公桌邊。助手比高個子的譚呐矮一截,一張圓臉,他耐心地說:「于堇小姐說等一陣子再來電話。」便小心翼翼地等著譚呐發話。

  「她留了電話號碼沒有?」譚呐看了助手一眼,不快地問。

  「沒有。」「你也不問一下?」譚呐止不住發火。

  放在門邊的雨傘突然倒地,聲音響得不合雨傘的身份,從傘邊沿細細徐徐有一注水往地板上流。譚呐走過去,拾起傘來,乾脆撐開,仔細地擱到有屋簷的陽臺上去。

  「她還說了什麼嗎?」譚呐皺著眉頭問。

  「她說過一陣再打電話來。」助手給譚呐倒了一杯茶水,放在他的桌上。「她這麼說了,我就不便問她的號碼。」「不便?!」譚呐坐下來,他重複一句,心裡很是不快。「大明星的牌子能砸死人,連劇團裡的人見了大明星也兩腿發顫。」但是他沒有說出這些話,只是在心裡嘀咕。或許整個上海就他一個人不必佩服明星――好幾個特等大明星都是他調教出來的。

  譚呐擰亮檯燈,撥弄著桌上的鉛筆,在紙上亂畫,那一疊畫紙,全是他設計的《狐步上海》的舞臺背景。幾天前舞臺佈景美工師全部做完,從昨天開始,他又在紙上重新設計,好像是為再度演出之用。

  追求完美,這本來是他的毛病,世上哪件事能夠完美?藝術一完美就有匠氣。這點他明白,但是至少比枯坐等電話,感覺好受一些。這天氣糟透,做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來。窗簾髒得可以做抹布,插曲已經排演完畢,他在考慮是否再加一首可以唱得入心的歌曲,讓於堇自己唱。

  「她說過一陣就打回的。」助手像是自辯像是安慰地咕噥了一句。

  「她的『過一陣』,就是半夜――半夜前她不會有空。」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。

  譚呐一點不驚奇地慢慢回過頭來,是莫之因靠在愛藝劇團辦公室的門框上。此人不管天是否下雨,照樣穿得整齊,惟恐不符自己小說的風流情調,頭髮抹著凡士林,腳上凳著黑黃雙色意大利皮鞋,戴了一根絲綢領帶。

  這個《狐步上海》劇本的作者,是這裡的常客。譚呐取下眼鏡來看玻璃鏡片,潔淨得很,他還是用絨布揩揩戴上,心裡倒是驚奇莫之因斷語如此肯定。助手和他面面相覷。剛才兩人都沒聽到任何上樓的腳步聲,看來他們的腦子都被於堇的電話擱死了。

  「之因兄,你好作驚人語。」譚呐揮手讓他坐,自己也不抬起身來:他們很熟了。以前在一些文人的聚會上碰來碰去,卻一直沒有深交,這次合作才算正式攜手合作。戲開排之後,莫之因幾乎天天現身一次,有時在排練場,有時徑直到譚呐的辦公室。對此譚呐不由得在心裡打個問號:這人是否時間太多?後來明白了作家也喜歡在演劇界進出,既然人生如戲,且看職業戲子如何過人生。

  這上海灘也怪,專門生長文人,就像蘑菇,一大簍去了內地,一片空白的地上又冒出一大筐,而且更加色彩斑斕。

  牆上掛鐘兩點過五分。天突然明朗,陽光照進房間裡來。莫之因臉無表情,走了兩步,站在椅子前。一束陽光穿過陽臺,正好打在他的膝蓋上。「這個女人好做驚人事!」他說完,歎了一口氣。

  「我知道你一直反對請于堇主演。」譚呐理解地說。「不過你相信我們吃這碗飯的:明白什麼角色,非得什麼人演不可。」他的手抬起來,點向莫之因,朗聲笑起來,「說到底,你創造了這個角色,罪責在你!」

  4、花花大才子

  看看牆上的鐘,譚呐跟助手說他可以下班了,由他守在這裡等電話。助手默默地走了,順手拉上門。門重重地合上,把這幢洋房震得直顫。譚呐皺了皺眉頭。這個房間並不小:兩張桌子,三把木椅,一個大書櫥,中外書都有,房間正中間有一個尚未生火的壁爐。同層的另一個房間是他的臥室。樓下是廁所和洗澡間,另兩間房空著。這個當作辦公的房間朝東,有兩面窗子,如果是大晴天,光線很好。

  不過,譚呐寫東西時並不太喜歡陽光直射,靠著桌子的這面窗總是拉上一半窗簾,情願開著檯燈。

  看見莫之因在對面坐下,叭地一下,譚呐關了檯燈。

  「這麼節省?」莫之因抬了一下頭。

  「劇團不是銀行。」譚呐把桌上散開的紙片疊好。

  窗外又飄起雨絲,天壓在上海屋頂上的一部分亮著。這雨會繼續下,天黑前沒准會更大。

  莫之因從西式褲袋裡掏出銀光閃閃的煙盒來,手指靈巧地一按,盒打開,裡面是排列整齊的十根古巴雪茄。他淡淡地說:「你是要她主演《狐步上海》,她卻是來上海救倪則仁,等人反被人等惱!來,先抽支Cigar吧!」譚呐站了起來,接過莫之因遞過來的雪茄,彎身湊近莫之因的打火機。他驚奇地發現,抽煙厲害的莫之因的手指,居然沒有被熏過的痕跡。這人愛漂亮,身上噴了古龍香水,他的牙齒也不黃,天天猛喝咖啡,牙齒縫一點黑斑也沒有。

  此人明顯自戀,過份愛惜自己,大概常去牙醫那兒。能把自己周身上下裝飾得這麼整齊的男人,譚呐生平沒見過第二個。整個上海灘噴香水的男子,恐怕全是洋人,外加這半個洋先生。

  譚呐背靠扶椅,含著雪茄,抽了一口。透過煙霧看著莫之因。這個人似乎提了一盞危險的燈籠來,燈籠漏出的不是亮亮的光線,而是一灘水,濕了這屋子,甚至他的鞋,都重得抬不起來。這感覺很強烈,他坐下來,又狠狠地吸了一口。

  不管如何,既然於堇人到了上海,事情已有眉目,今晚可以輕鬆地睡一覺。其他事不必過早操心,莫之因的瀟灑加雪茄提醒了他。

  莫之因繞過桌椅,走到譚呐身邊,把手放在他的肩上,拍了拍,像說什麼重要秘密似的,低聲道:「倪則仁被76號逮捕消息傳來後,我就知道這次於堇會接受你的請帖。這個女人端足架子,幾年都不願意回上海演戲。你是乘人之危,劫掠美女。」他把雪茄擱在桌邊,脫下西裝來,仔細地掛在椅背上。他的馬夾罩著白襯衣,人顯得更高了一些。

  看著他拿起雪茄,譚呐笑了起來,把話扔過去:「你不是一直誇口,說於堇絕對佩服你的作品。現在你可以當場領受欽佩的眼光!我看你算是前世修了福,我們劇團也借了你的光!」今日這著名的花花大才子,打進門後,臉就一直繃著,未露出一絲笑容。他恐怕是知道於堇到上海,才專門來送信的。不管怎麼說,也算是一份好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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