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 | |
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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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一會兒,景色就模糊了:雨水毛茸茸地覆蓋了玻璃,像戲裡唱俗了的詞:行人欲斷魂。 車子過了九江路,於堇順手抹抹玻璃上的霧氣,出現了熟悉的場景:路人撐著中式傘西式傘,穿著各色雨衣,小販挑著擔子,戴著斗笠披著雨蓑。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,她搖下車玻璃,雨比剛出生小貓爪子還細巧,潮濕的空氣中竟有幽幽的香氣,像玉蘭,也像梔子花。她心一動:這是種久違的氣味,而且一個少女撐著一把描紅花的油紙傘迎著車子側身而過? 突然好多早已忘懷的舊事紛紛湧來。她趕快掉轉臉,去瞧街的另一邊。 出租車停在國際飯店黑大理石貼面的大門前,於堇再也無法懷疑自己回到的地方是上海。包著紅頭布的錫克人門衛,恭敬地舉著布傘出來迎接,上了臺階,又替她打開飯店的大門。走進幾步,她發現自己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中,在這一霎那她的舉止像一個茫然失措的孩子。 經理迎面而來,拿起於堇的手禮節性地吻了一下,她眼前一陣暈眩,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舞臺。 「很高興見到你,密斯於。」「是索爾。夏皮羅先生吧?真高興見到你!」於堇眨著眼睛緩過勁來,用英文對經理說。夏皮羅四十歲不到,中等個子,肩寬,臉有點圓,模樣很敦厚。 這兒仍是原樣,大樓外牆是花崗岩及釉面磚,裡面卻是乳白色大理石,淺色砌石,甚至連豪華的吊燈,那櫃檯的茶房也是同一張臉龐。 她想想自己這幾年來,擱淺在香港,那深藍的海水,並沒有沖淡留在心底的黑暗。 「請叫我索爾好了。」索爾。夏皮羅發現她的臉色蒼白,「密斯於,你美貌如昔,而且比電影裡還美貌,時光對你真是青睞有加。」他雖然是猶太人,在奧地利長大,口音卻比英國人還英國,溫文爾雅,不折不扣的王家英語,咬音吐字柔軟而有戲劇腔,完全沒有他的母語德語那種高亢。 「時光」這詞讓於堇從恍惚中驚醒過來。其實她和這個夏皮羅以前未曾見過,夏皮羅對她那番恭維也不過是看到過她的劇照而已。她注意到他的頭髮剛開始花白,卻已經高度謝頂了。 但是他穿著潔白的西服,黑領結質地很好,戴得不偏不斜。雙肩上一點灰塵也沒有。這個人的整潔,給她一個不錯的印象,而且是個有心人,知道于堇最討厭別人叫她「太太」或「夫人」。看來首次見面之前,就把應當知道的事弄得一清二楚。 她微笑了,客氣地說,「聽人說起過你,索爾。不過這個人怎麼會忘了提醒我:你特別會說奉承話。」「我的話實實在在。」夏皮羅搖著頭,好像在跟人鬥氣似的。 「那麼19樓1號也沒有變吧?」於堇的聲音裡有一絲不確信。 「巧了,正好1號空著,真是上帝的安排。」「愛藝劇團要上新戲,讓我來演一陣。戲演完就走。住高一點好,省得人打擾休息。」「我當然明白,」夏皮羅陪著於堇走向電梯,「我會關照注意。」飯店的僕歐早已從出租車裡提來於堇的行李,等在一旁。于堇跨入電梯,向夏皮羅揮手:「回見了,謝謝。」她說完側過身。 「H先生說,會儘早見你。」夏皮羅溫和地說。 於堇吃了一驚,轉過臉來。 「他說在他見到你之前,請你千萬當心自己。」「怎麼當心?」於堇猶疑地看著夏皮羅,但是她沒有對他說,而是在心裡這麼想。電梯門已關上。電梯一直把她送到十八層,這樓層只有三個房間,都是高級公寓客房,非常安靜。她跟著侍者,走上扶手走廊,從旁邊上樓梯,到樓上,這兒沒有電梯。 她記得一清二楚:這個號稱遠東第一大廈的二十四層樓飯店,有二百多個客房,十九層是客房的最後一層,只有兩套房間,另兩個房門是露臺和通道門。再上面就是機房水房和冷藏室,塔頂還設有瞭望台。實際上地下還有兩層,裝有鍋爐房等設施,另一半地下室特別加固,防火防水防爆炸,租給各銀行安置鋼質保險櫃,另門進出。 侍者打開門,請于堇先進去後,才進到房裡,殷勤地準備拉開窗簾。但是於堇抬起手來,止住了他,並拿出小費,侍者知趣地告辭了。 僕歐把行李送到,他從另一個電梯上來。 他們的腳步聲都很輕捷,關門也是如一陣微風無聲無息。幾分鐘不到,這房間裡就靜得仿佛屬另一個世界。於堇走過寬敞的過道,經過沙發椅桌的客廳,向右直接走進臥室。 她靜靜地站在窗前,拉開窗簾,忽然間,整個眼界被熟悉的景色占滿,大上海無邊的建築蒼蒼莽莽,似乎在緩緩沉沉轉動。於堇感覺自己的身體突然生了根,不像剛從船上下來那麼懸空了。 轉身坐在椅子上,她蹬掉皮鞋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,這才覺得舒服多了。地板上的高跟皮鞋,雨中走來,乾乾淨淨,一點污漬也沒有。 茶几上有一青瓷盤鳳尾花,紅得熱烈,羽毛狀花穗浸出香味,好像在回答她心中的問題:今生今世,不會第二次開花。 晚于堇一步,夏皮羅進了旁邊一台電梯,但他只到十八層,進了1801房間。雨水的細絲線貼著窗玻璃,朝一個角落流淌。他乾脆打開窗來,用手去摸那個角落,窗臺的水泥好像有一絲微小的裂縫,浸透雨水後,才看得出來,好像專顯示給他看的。 七年前蓋的飯店,依然嶄新。這個世界上的人,專事槍林彈雨破壞,房子卻比人長久。多少代之後人屍骨無存,可能這國際飯店照舊傲視上海? 他關上窗子,走到桌子邊,拿起電話找到人,一清二楚地說起來。 3、愛藝劇團 下午兩點,在愛藝劇團小小的辦公室裡,團長兼導演譚呐焦急地搓著手來回轉圈――助手告訴他:於堇來過電話,人已經到了上海。 譚呐剛才只是肚子餓了,出去找個地方打發午飯,吃碗陽春麵,恰恰就錯過這個等了一個多禮拜的電話。 其實他有預感,久等不至的於堇,很可能今天會到上海。只是怕雙方錯過,他才未去碼頭接她,而是在這裡坐等。 老闆娘添煤下面時,譚呐第一次發現這個瘦瘦的女人手腳慢得惱人,圍裙都系得歪歪扭扭。因為細雨,氣溫比往日冷。他穿著暗條紋的褲子,上衣是中式棕色夾絨套衫。似乎有意看得清楚一些周圍情況,坐在對著門的地方,涼風貼著皮膚竄。看著濕濕的馬路上的人影,他心裡惴惴不安。 雨傘擱在凳子邊上,只有幾滴水珠。桌上的醬油瓶和醋瓶換成細高頸的小壺,旁邊一桌仍是原來的瓶子。 老闆娘端面上來時,他正好猛一回頭,差點撞翻熱騰騰的面碗。他氣得想罵人,但忍住了。老闆娘倒是好性子,笑著給他放好碗。上面漂了層綠綠的蔥花,冒著一股香味,平時在解饑之前,他覺得這味道特別好聞,總是借此給自己的嗅覺一點兒挑逗,本來就是要把油吹開才能讓湯麵涼一些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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