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之死 | 上頁 下頁


  導演回頭看了一下臺上的人,轉過身來。他拍拍話筒,覺得聲音清晰了,才抬起臉來面對觀眾,宣佈了大家已經知道的消息。

  但是全場不知道如何反應,愣了一下才滿堂炸鍋似地大聲哄然。

  沒有一個人退票,沒有買到票的人,也把錢放到義捐箱裡。

  導演靜穆地站在那兒,陌生人的臉在他面前出現,又消失。他的助手搬來一把椅子,讓他坐下。他固執地搖了搖頭,酸澀的口水艱難地湧上舌尖,吞回喉嚨。

  記者們趕來。導演不得不對他們說話。一江寒水湧入這個冬季,這一夜恐怕才剛剛開始。他尚不到三十五歲的臉上,爬上好幾條皺紋。他不想演說,那蹦出嘴的話,嚇了他自己一跳:什麼時候,我是這樣不注意措詞,傾倒出心裡想說的一切?

  第二天早晨,上海中西文報紙大版面報道這件慘事,在名字上加了黑框。《申報》記者引用了導演的原話,頭版頭條是一個大驚嘆號:「一個時代的結束!」各種劇照,都被找了出來。報紙都說這是「現代孟薑女哭夫」「多情女以身殉情」:她趕到孤島上海租界來,應邀參加話劇《狐步上海》的演出,目的是在救她的不幸被汪偽特務機構76號逮捕的丈夫。76號假意釋放,卻秘密槍殺其夫,她痛苦萬狀,只能自殺殉情。

  愛藝劇團的同事們,租了一輛靈車,提前一個小時從蘭心大戲院出來,趕到集合地,然後與自動集合送葬的戲迷們一起往國際飯店方向來。沒有口號,沒有橫幅標語,只有靈車上架著的巨幅畫像,那是美術師連夜按照片畫出來的,裝在一個木架上。美人玉殞,笑顏不再,這本身就夠讓人悲哀的了。況且許多東西將隨著她消失:那些千奇百怪的傳聞,那些糾纏不清的豔事,那讓上海永遠生機勃勃的女性氣息。

  人流經過國際飯店門口時,紛紛駐足抬頭,看聳入雲端的上海第一高樓那堡壘式的塔頂,想像那個絕色美女氣咽命絕時的慘景。國際飯店裡好多中外住客也擁了出來,加入到送葬隊伍中。

  在國際飯店樓上,窗簾後面站著飯店的猶太人經理,緊張地注視著整個場面,不時舉起望遠鏡看隊伍走了多遠。他讓飯店警衛做好準備,以免遊行隊伍控制不住情緒。

  這個國際飯店充當不了風暴中的避難所。孤島即將沉沒,國際飯店再高,也不可能避禍。一切殘存的美,都在昨天殞落。

  送葬隊伍往西走去,離萬國公墓還有好長一段路。

  經理轉過身來,戴上帽子,穿上大衣,向手下人交代了幾句,就關上房門。不一會,他出了國際飯店大門,朝送葬隊伍方向急急走去,但並沒有加入,忽然拐向南,加快了腳步朝相反方向走。只要這步子不停下,就會到達一個目的地。另一個人的埋葬,需要他去處理,送葬的只可能是他一個人。

  我必須告訴上帝,意料之外的一切,都準備好了。

  2、回到上海

  於堇坐船到達上海,是1941年11月25日,她從碼頭直接搭車去國際飯店。

  輪船拉響汽笛,鳴叫著從黃浦江進港,她扶靠船舷,看著熟悉的外灘,扳著手指數離開上海的年月,數不清,心裡就是不肯數清。這季節,弄不好,心上都會生凍瘡。

  日本人在碼頭上沒有打旗設警,可能知道這是上海的門面,佔領軍的形跡,表面上並不很放肆。十六鋪碼頭樓頂上的國旗,竟然是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旗,讓人頓生幻覺,以為戰爭已經結束。

  仔細查看,旗上面有一條黃帶子,上面有幾個點子看不清楚,她知道那是「和平反共建國」六個字,日本人的傀儡南京偽政府萎萎縮縮的標記。

  旅客有次序地下船,碼頭上站著各種各樣接客的人。於堇費力地穿過擁擠的人群。在碼頭一端,熟悉的上海黑色出租車整齊地排列著,黃包車、三輪車各有其所。戰前十六鋪碼頭亂糟糟地叱喝搶顧客,乞丐小偷混在其中,挑夫更是拼命朝前擠,嚷著搶生意。這原是上海第一景,此刻在日本刺刀下,倒是秩序井然。

  行李簡便,就一個皮箱,船上侍應生,交給碼頭上的紅帽子,緊跟在於堇後面。皮箱在那人手中變得很輕,他走得輕快,瞧見人多,便機靈地走到她的前面,不時用手推開擠到她身邊的一些人。于堇戴著黑色貝雷帽,藍緞花旗袍,外面披了一件淡紅色開絲米短大衣。

  烏雲故意沖著這外灘狠命地壓下來,氣悶得慌。幸好不時有陣陣海風襲過,爽快了許多。下船的女人,不像到達一個戰爭中的東方城市,個個似乎都一步不拉地緊跟著歐洲的最新款式,高跟皮鞋上的毛呢長短大衣和皮衣,每人各有色各有樣。

  就在這幾天,巴黎已經陷落,倫敦正天天挨德軍的轟炸,倫敦牛津街MissSelfridge櫥窗裡的最新時裝,要七張配給券,連伊麗莎白公主也買不起,只有這個上海,只有這個外灘碼頭,才能在全世界炸彈搖晃中領袖時尚。

  她跨入出租車,臉上感到雨點,真是趕巧了,車子駛出百米,就聽見雷聲像鑼鼓喧天,閃電蛇狀地起舞,雨水往車子頂上打出切切嘈嘈的聲音。非但不難聽,節奏複雜得令人興奮。

  很好,於堇交疊的腿換了一下:上海知道怎麼迎接我回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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