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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五


  餘其揚說:「你馬上就上臺了,我走了,不過你該明白,上海洪門不再是以前的殺人幫派,現在是生意人的俱樂部。」

  「我就不信你們不動刀槍。」她拾起地上的帽子,遞給餘其揚,然後把李玉叫來,讓她去通知後臺,因故推遲一刻鐘開場。

  餘其揚說:「除非沒有餘地、非動兵器不能解決的糾紛。」

  「此事就是非動刀子不能解決!沒有餘地。你認為是小事,我認為是大事。我能忍下這口氣就不叫筱月桂了。你不幫我,我也會讓他們在上海消失掉。」

  「你佈置吧,你認為到時候了,就告訴我,我找人做就是了。」餘其揚頭也不回地拉開門出去了。

  他感到腳步沉重,筱月桂這個他最愛的女人,怎麼和所有的女人一樣,也如此短視,如此情緒化,如此地不講道理呢?他弄不明白,決定不理睬這事,一直等到她冷靜下來,再好好談談。他是實業家銀行家,不願意纏到完全不值得做的血腥中去。

  他瞭解她整個人,包括她的脾氣,瞭解得太透,已到沒有神秘感的程度,除了她的性感,始終讓他著迷。

  不講理的女人,沒有男人不畏懼。就在不久前,她還在與他討論結婚的事,明知他在猶豫,那又為何弄出這樣一場爭吵,帶著自我毀滅的衝動?可能他的猶疑,讓她失望之極,傷透了她的心,便衝動到底,破罐子破摔,讓他感覺到她痛時的痛,這樣才公平。

  他站在她的角度想:因為他在猶豫,她就推他一把,索性看看能不能把他推走。不管哪一種,都只是黃府六姨太的水平。愚蠢!人命關天的事也能胡來?

  不過從這次不歡而散後,筱月桂再也未向他提娘舅夫婦的事,兩人為各種事通了無數電話,從來不談此事,像從未提起過一樣。

  兩人都忘了,這樣最好。

  兩個半月後,餘其揚在報上讀到一則消息,興隆客棧夜半起火,這個舊城區邊上的木建築,馬上就像紙板匣,燒得誰都走不近。救火車開來,好不容易滅了火,發現房內的人——店老闆及客人共八口,無一人逃過性命。

  餘其揚當然明白這起火災不是偶然,多半是筱月桂找人去做的。但是她的意圖不會是燒死八個人。難道她不知道這種事,只能在殺人之後點火,火燒旺起來後要大喊,這樣既可以焚屍滅跡,也放其他人一條生路。

  或許她找了幾個沒有經驗的生手?事情做砸,砸得一塌糊塗。他把報紙扔了,怕提醒自己這件事。他不想問她,只慶倖自己擺脫了這件髒事。

  要說筱月桂心壞,這樁事應當說最壞,我當然做了詳細考查。不過,如果工部局警方沒有能查出一個名堂,甚至連餘其揚都沒有能找出線索,我也毫無辦法。我做的只是別人偵查的考查。

  但是我有個比餘其揚還要有本事的地方:我能找筱月桂直接問。我問她:「為什麼自認為巾幗英雄,脂粉豪俠,竟然不能容忍鄉下窮親戚,趕盡殺絕,甚至不惜殃及無辜?八條人命,良心何安?」

  筱月桂一聽,板起了臉,不願意說下去。

  我說:「你不可能不說了,我這是歷史的審判。我是在查事實真相,不是在寫小說。況且凡人非教皇,哪有無錯之人?你如果做了這事,也早就過了刑事追訴期,何不趁此機會向我說清,解除良心上一個負擔也好。」

  我逼問得如此之緊,她真的生氣了,叫我去問餘其揚。

  我告訴她,我問過餘其揚,他說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對她陽奉陰違,他根本沒有叫任何人過問此事,這件事完全是她的責任。

  筱月桂聽了,臉色大變,驚如死灰。

  我說:「你怎麼啦?什麼大風大浪都過來了,一生艱辛顛沛也受夠了,什麼事情不能忍受?」

  她驚叫道:「我一直以為是他派人做的事,做砸了,所以我提都不敢提。」

  她沉默半晌說:「看來真是如此,我命中克夫。命大的人,就會逃脫做我男人的命運。當時我和他互相不敢問這事,我怕指責他辦事出錯,他恐怕更認為我下手太狠。兩人都避而不談,就漸漸疏遠了。這是後來一連串事情的開端。多少年了,現在由於你在其中來回問,才明白是個誤會:這事與我和其揚任何一人都沒有關係。」

  說罷,她竟然開始渾身戰慄。她說,就像那年,突然明白是她自己害了常爺。

  我只能感歎,這是天命,不得不畏懼。

  當年,此事發生後,相當長一段時間,他盡可能不與她單獨見面,免得裝聾作啞尷尬。她也不約他,仿佛他所有的心思她都知道。他們倆的關係開始變得公事公辦。

  有天夜裡餘其揚望著天花板,突然想到:「如果是我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了,我會如何辦?」這個問題一鑽出來,他就沒法面對了。他從未這麼想過,父親是誰都不知道,母親的印象也淡淡的。

  在這一刻,他開始有點原諒筱月桂了,黑暗中,她的臉清晰地浮現於他的腦海,好像在對他說:「我把自己的心移開你一點,也是為了離你更近。你會想明白,你會想念我的好,這世上沒人有我對你那麼好了。」

  但是情況迅速發展,他們幾乎沒有重續舊好的可能,即使有過機會,但是一條裂痕在細瓷上生長,若視而不見,裂痕漸漸長粗壯,摸上去就刮手指了。再下去就會碎,磨破皮膚出血。那興隆客棧失火可能真是另有原因,筱月桂的娘舅一家冤死其中,其實跟兩個人都無關。可更冤的是我的兩個主人公,都為此受到懲罰。

  甚至連我這本書也落個嫌疑,似乎有意讓他們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,害了我實事實寫的多年功夫,何必何必!

  第二十四章

  張慧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,他從汽車上下來。看過電影《飛行女俠》的人,會記得他就是那位高大英俊的將軍。他是從明星公司跳槽的。自從拍了這部著名的電影,就永遠留起了電影裡修剪得細細的將軍鬍子,一派風流倜儻。

  張慧離開汽車,走了相當遠的路,又朝路人詢問,最後才走進馬斯南路一條弄堂,在一所石庫門房子前,仔細核對了門牌號,然後輕輕扣門環。扣的方式有一定的節奏3-1-2,如此重複三次,就停下靜等回音。

  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,裡面有人問:「啥人?」

  他回答:「八爺的客人。」

  大門打開,有人引張慧進門。這房子裡面挺大,院牆特別高,沒有鄰居能偷窺裡面。院牆邊的迎春花梨花都開了。他下了決心,1927年這個春天應該屬￿他了。

  張慧被引著轉過兩道彎,到了一間寬敞的房間,佈置得像個堂屋,裡面坐著的是已經年邁的洪門師爺,白髮蒼蒼,不過身子骨還不錯。師爺旁邊是不太顯老的三爺,兩個人回過頭來看著他,一聲不響,背後站了一些人,整個屋子裡也沒有任何聲音,全都虎視眈眈地瞪著他端詳。

  張慧沒有料到這個局面,看到的都是中式黑衣短衫打扮的陌生人,不知道怎麼辦好,他模仿戲文裡的樣子,握拳作了個揖,說:「諸位大爺,小子張慧在此有禮了。」那兩個男人還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,只是瞪著眼看他。

  張慧把一個裹好的紅布小包舉手獻上,「一點見面禮,不成敬意。」他走上前去,想放在師爺和三爺之間的桌子上,旁邊一個人走上來,要他止步,拿過他的紅包遞了上去,在桌面上層層攤開,是一根金條。

  三爺看了一眼,也不去驗真假,只是兇狠狠地扔下話來:「我們不收不明不白的禮。」

  張慧說:「這位大爺請息怒——」

  師爺抬起眼來,慢吞吞地說:「這麼說,你要我們給你做事?我們向來不做殺人越貨之事,不要弄錯。」師爺馬上要趕人。張慧急了,望著三爺,三爺向師爺遞了個眼色。

  張慧趕快說:「我給二位獻計為民除害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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