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王 | 上頁 下頁 | |
六十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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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 秋分後,太陽滑入樓群後就有了點寒氣。好幾個夜裡颳風下陣雨,第二天變得涼爽。這天上午秀芳拉開一樓的窗簾,房前的玉蘭樹光燦燦的,那輛漂亮的福特汽車也擦得明晃晃的。 她瞅見一對鄉下夫婦,穿戴整整齊齊,帶了一個十四歲的少年,忐忑不安地推開鐵柵欄,走近房前,左看右看後,好奇地回頭瞧汽車。樹上掛著水珠,地面還是濕濕的。他們拿著斗笠,怯生生地敲大門。看來他們不懂如何用電鈴,只是聽說過,男人試著按了一下,裡面刺楞一聲,嚇了他們一跳。 秀芳開門出來,看見這三個人,她問:「找誰?」 「我們找筱月桂小姐。我是他娘舅,」男人壯著膽說,「親娘舅。」 秀芳一聽,就說:「那就請進來,屋裡坐,不過大小姐演戲半夜才上床休息,要到中午才能起來。你們來早了一些。」 娘舅說:「那麼我們先去上海街上走走,下午回頭再來。現在先不麻煩她。」 舅媽卻還記得把大包小包的禮物,花生菱角等等,一一從背上的包袱裡取下來,交給秀芳,說是不嫌棄的話,請她收下,小姐愛乾淨,不敢送上這些鄉下泥巴裡的東西,擔心討人厭煩。 這對夫婦似乎有點謙卑過度了,手腳都無處放的樣子,秀芳覺得有點彆扭,嘴上卻說:「鮮貨清口得很,難得。」說著她送走了他們。 秀芳把布袋放在廚房,這才走上樓,聽見筱月桂在洗臉。待她敲門進去,筱月桂已經在對鏡梳頭,秀芳走過去幫她,一邊說:「小姐,原來你已經起來了。你的娘舅,帶著老婆孩子來看你。我讓他們下午來。」 筱月桂一臉驚奇,「真的?」 「他們帶來一些鄉下特產,我擱在廚房了。」秀芳說,「長得完全是鄉下人樣子,川沙口音,鼻子有點鉤,老婆眉毛有點倒垂。男孩,怕有十四歲了,還算清秀。一家人蠻老實的。」 筱月桂說:「那就是他們,上次我們回鄉,你該是見過他們。」 「忘了。時間過去得快。」秀芳用自己做的玫瑰露水給筱月桂梳順一頭長髮後,把梳子遞還給筱月桂。她打開窗子,這間浴室寬大,一開窗,院子裡的鳥叫聲更響了。 筱月桂心神不定,她手裡的梳子竟然折斷了,梳齒紮破了手指,出了血。秀芳慌忙說:「你怎麼啦?」 筱月桂用嘴吮流血的手指,「沒什麼,好多年不見了。下午我要管如意影片公司的事,有兩個人要來買放映權,沒法見他們,你代我好好招待,讓他們先住下。他們會覺得家裡不方便,乾脆安排他們到客棧去住,找家乾淨點的。你順便給他們些零花的錢。告訴他們,我一有空就去見他們。」 秀芳說:「那好辦,只要你不生氣。」 筱月桂笑著說:「生什麼氣啊,我七歲時父母雙亡,還虧得這娘舅家讓新黛玉把我拾了去,不然,我哪能在上海灘唱戲做事。這些鄉下親戚很少走動,你讓他們先住幾天,好好玩玩。」 新滬大舞臺的化妝間裡,化好妝準備上臺的筱月桂在閉目養神,等著開場。這時餘其揚推門進來,他說:「《患難鴛鴦》新劇開張,我順路來看看你。」他西服筆挺,停在門口,順手揭掉頭上的禮帽,拿在手裡,「外面場面好像挺大,來捧場的不少嘛!」 「各報記者都來了,弄上電影之後,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排新戲。正好,我也有事與你商量。」筱月桂一本正經地說,「等會兒記者纏著,不好說話。」 待他坐下,筱月桂把他的帽子取過來,放在桌上。她說:「其揚,還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?」 「我說過的話太多。」餘其揚說,他感覺到筱月桂說話,帶著一股狠勁,有點不安,便笑了笑,「你不會像荔荔那樣不准我賴吧?」 「就這句話不准賴。」筱月桂說,「你說過今後殺人流血的事,不讓我女流插手。」 「噢,」餘其揚說,「是那種弄炸藥之類的事,那是與地府冥王打架!你的確不能動手。」 「不過,現在這件事我真不能動手,你得幫我。」 餘其揚一聽,嚴肅起來,「什麼事?」 「我娘舅一家到上海來找我,一家三口。」 「好辦。」餘其揚說,「不見就是。」 「他們給安排在客棧,也巧,李玉安排他們住在興隆客棧,我剛搭班子唱灘簧時住的地方。」筱月桂轉過身,看著鏡子裡的餘其揚,「不用說,鄉下雜貨店肯定倒閉了,只好到我這裡來要錢。已經三天了,我沒見他們,他們也不提走。」 「給幾文錢打發了。」他看到筱月桂的臉色,補上一句,「不給也行,鄉下親戚總是煩得很。」 「不是錢的事。」筱月桂說,「我想起小時候受虐待多少年,挨過多少打,幹了多少苦活,最後還賣我到妓院裡。我從小就下了狠心,以後一定得報這個仇。」 餘其揚站了起來,有點不耐煩,想走,「你是幹大事的,何必與鄉巴佬一般見識?臭駡一頓,叫他們滾回去就是。」 「不,這個仇,我非報不可。」 「有這個必要嗎?」 「我父母是被他們害死的。我最記得他們死得怪,兩人差不多相隔不到一周,都是突然得怪病死了,七竅出血,樣子很慘。」筱月桂不情願地說。 「那就不一樣了。」餘其揚不得不留下來聽個明白,「你有證據嗎?」 筱月桂搖搖頭。「但是我感覺就是這樣,那年回川沙,我也打聽了,說是我父母中毒而死。他們十多年不到上海來,開始時不肯認我,後來一直不敢認我,現在山窮水盡沒有辦法才來找我,就是心裡有鬼。」筱月桂臉一沉,「你必須幫我處置他們夫妻兩個,至少砍掉他們的右手!小孩與我無冤,可以放過。」 餘其揚垮下臉,不願意說話,他拿起禮帽,朝門口走去。 這時門外有人叫:「筱小姐,還有十分鐘上臺了。」 筱月桂當沒聽見一樣,她朝餘其揚走了兩步,看到他難看的臉色,停下了步子。一時房間裡氣氛緊張,筱月桂問:「你到底幫不幫我?」 餘其揚不做聲。 「砍掉大拇指,不砍手,總可以吧?!」 餘其揚還是一聲不響。 筱月桂朝窗邊走過去,「你不肯,我就從此不演戲了。」說著她把已經穿上的戲服一脫。 「那麼多觀眾記者怎麼辦?別胡鬧!」 「我什麼時候胡鬧過?戲演砸了也是我的戲,你沒有損失,看我出醜就是!」她拿起桌上的棉球就擦臉和眼圈,馬上臉上就黑黑紅紅不成樣子。 餘其揚驚叫起來,帽子落地,一把抓住她的手,說:「行行,我答應你就是。」 筱月桂嫵媚地一笑,但是笑得很淒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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