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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


  「不能有悍妻。」餘其揚終於說了出來。他準備好了解釋:「你作為女人太厲害,本領太大。我當頭的是個要殺人動刀槍的幫派,雖然現在很少做這種事,但手下的都非良善君子。家裡有個我服的人,我在外就無法威服別人。」

  筱月桂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,她一抬手,把梳妝鏡前的紅色百合捏在胸口,狠狠地揉,揉成一片血沫似的紅色塗在心口。

  「你,你真沒良心,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,為了你,我承受了一切風險,捨得出錢財,捨得出性命,捨得出我的魂,你對得起我嗎?」她看起來有點神志混亂,話說得歇斯底里。

  餘其揚抱住她,她一口咬著餘其揚的肩膀,大聲哭起來。「你不娶我,我也能殺了你,黃佩玉沒有娶我,我照樣把他殺了。」他把她放在床上,按住她,讓她鎮定下來。

  「殺就殺吧,」餘其揚動情地說,「被小月桂這樣的女人殺了,也不枉活一輩子。」他俯下身,吻著她臉上的淚水。

  暗殺黃佩玉,是筱月桂一生所行最大的險事。其中的種種安排,一環環的圈套,一層層的秘密,連他們自己現在都說不清楚。

  盯在黃佩玉身邊監視他一舉一動的,當然是餘其揚。余其揚的若干死黨,也只是叫做什麼就做什麼,沒有一個瞭解全域,只是執行筱月桂交代的具體任務。

  他們當時的境況,已經不允許猶豫:黃佩玉不會永遠養著筱月桂這個情婦,但是更不會允許他的手下人偷他的女人。記得餘其揚婚禮那晚,黃佩玉沒看見筱月桂出現,問了餘其揚一句:「喲,筱月桂怎麼沒來?」就這一句話,他的背心都汗濕了。

  哪怕黃佩玉一直沒有懷疑,他們也已明白:當差永遠是當差,情婦永遠是情婦,沒出息永遠也沒出息。

  那時他們還沒有執掌上海洪門的野心,但是明白,一旦這個人消失,上海洪門換新山主,許多事情,就有開出新路的可能。不過所有的算計加起來,都不足以讓余其揚冒這個大風險。他應該猶豫:他看到過洪門處理內奸殺一儆百的殘忍,他不願意兩人落到這樣的處境,哪怕逃過法律,也難逃脫洪門的掌心。

  筱月桂卻逼問:「黃佩玉是洪門第一大內奸,你們如果能把他淩遲處死,我就放棄這個計劃。」

  餘其揚無言以對。

  她說這事沒有勝算,可能她與黃佩玉兩人都會死,但那樣也給常爺報了仇。餘其揚最後被感動了:這個小女子,比他更敢作敢為。他不知道折磨著筱月桂內心的巨大苦惱:是她當初的糊塗,讓常爺落入黃佩玉的陷阱。如果她不能讓黃佩玉死得更慘,她的內心會永遠不得安寧。

  最後東昌鎮的炸藥,是筱月桂的設計,沒有別的辦法,能肯定殺死善於防範的黃佩玉。帶絆繩的炸藥地雷是余其揚向潰敗時盧永祥部的軍需官購買的,他對此非常擔心,認為不妥。

  筱月桂事先看好了那個樹樁可以掩護她自己,但是炸藥爆炸的一刹那,無人能算准可以全身而歸——那距離之近,足以證明綁匪是想同時滅掉兩人。

  等到炸藥震波過後,原本是虛戴著眼罩的筱月桂,才在煙霧中迅速給自己扣上預先準備好的腳鐐,再把手銬背扣戴上。這很難,但是她從小手腳靈敏,事先又苦練了好多天。現場的一切情況證明,她實在是一無所知。哪怕樹樁救了她一命,也需要眼明身快,連久曆戰場的職業軍人都難以做到,不用說一個雙手被銬在背後腳被系住、完全無法動彈的女人。她的逃生純出於偶然。工部局那些福爾摩斯的徒弟,都無法懷疑她的無辜。黃佩玉的幾個死黨,也一直找不到報血仇的人。

  這樣可怕的秘密,永遠不會有人知道。連我都無從猜測。

  我又如何想像那一切呢,根據是什麼?是筱月桂自己在這裡對餘其揚說的話:「我把黃佩玉殺了。」而餘其揚的回答是「殺就殺吧」,還有比這更坦白的話嗎?

  被我抓住了把柄,筱月桂這才不得不對我說了,但是依然語焉不詳,怕牽連更多的人,畢竟不是一兩個人能做下來的事。如果有人想查清這件上海洪門史上有名的凶案,或是黃佩玉的曾孫想報仇雪恨,我先聲明:我這本書做不得證據。他們還是應當自行做一番更嚴格的調查。

  畢竟,筱月桂是戲子,哪怕綁架殺人,她也能演得活龍活現,讓黃佩玉都上當。

  這件事上筱月桂的狠勁,不能說沒有給餘其揚留下一點兒畏懼,尤其是要把這個女人娶回家。餘其揚既有理性,又直覺不錯,對他而言,家——那是躲也無法躲的地方。或許,他也敏感到了這個天下無雙的女人有掃帚星命?

  在那個她一生都不肯多想一下的晚上,她一把推開他,把頭埋在枕頭裡。他耐心溫柔地摸著她的肩膀,過了一陣子,她卻抬起頭來,平靜地說:「是我太不像話,你沒有錯,我太過分了。」

  餘其揚長歎一口氣,站起來,說:「我們都好好想想,很多事情,要靜下心才知道自己應當怎麼做。」

  他穿上西服,去浴室裡洗了個臉。這麼晚了,平時,他是絕對不會再離開筱月桂「回家」去,今天他那老婆根本不知道他已在上海,更不必回去。但是他覺得不能在這兒留下去。

  他從浴室出來,走到床前,對筱月桂說:「那麼,我走了,你好好休息。」

  筱月桂沒有挽留,只是趿上拖鞋,抓了件睡衣披在身上,陪他一起走到走廊上,兩人一起沉默地下樓梯。走到房門口時,她才說:

  「你拆亂了我心裡的線頭,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。謝謝你剛才說的話。我不相信有情人就不能終成眷屬!」

  餘其揚沒有回答她這番好像是戲裡說的話,只是看著她,伸出雙手,似乎有歉意地緊緊地擁抱她、親吻她後,一轉身拉開門便出去了。她站在原地沒動,木頭人一般看見汽車發動亮著燈開走。

  她站著,懊悔自己做急了,失態了。只要餘其揚還愛她,她完全不必著急,慢慢地一步步來。他們之間的千山萬水,她能越過,他可以委屈她,但他不可以離棄她。現在她要花好多倍的心思,來彌補這個錯誤了。

  但是她非做到不可,她相信自己能做到——能冒殺一個洪門山主或愛一個洪門山主的全部風險。如同以前,對他的感情,讓她感到危險,可就是那種危險的感覺,她反而明白了自己的心。

  她孤身面對一片路燈半照的黑暗,淚水盈滿眼睛,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,「我演慣了別人失戀的苦情,現在輪到我自己,才知道那苦,完全找不到替代物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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