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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三


  第十八章

  人不大注意到時間變化,除非發現人本身變了,一個玲瓏剔透的小女孩變成一個性感十足的女子,這才會驚問,難道真過了十年?

  哪怕是袁世凱垮臺,北洋直皖奉三派亂鬥,孫文北伐;哪怕是佔領上海的軍閥從馮國璋換到張宗昌,換到盧永祥,換到齊燮元,換到畢庶澄,搶得到搶不到上海,都留下一大片屍體在郊外,這一切只是不佔用時間的過眼之煙。上海租界依然在繁榮:猶太人的珠寶店、日本人的藥店、法國人的咖啡館、白俄人的妓院、德國人的醫院,更多地冒出上海地面。市民聽到炮聲隆隆,打麻將下注勁頭更狠。

  只有看到人時,你才感到世事也可以變得很快,像這輛越過人車稠密的街道的一輛敞篷車。

  也是的,誰想寫出1925年的上海,當然要寫齊盧戰爭的慘狀,但是上海周圍的戰事,此後更慘烈;當然也要寫五卅運動,但是上海的革命與反革命,此後規模更大;當然還要寫此年上海新建的高樓大廈,但是此後摩天樓越建越多,上海的風景線,從英式的堂皇河沿,變成美式的摩天樓群。

  那怎麼抓住1925年?確定無疑的1925年?

  只有一件事,我寫出來之後,不允許你把它看成任何其他年代,那就是人,我這本書中的人:那些鋼筋水泥,會長留幾個世紀,那些讓老百姓傷腦筋的問題,會一再回來重新讓人們頭疼。而過了這一年,人就不再是這個人。

  我不是在有意說怪話,不是的。我眼睛正一亮:你看,你快來看!外灘馬路上,正有一輛蠟光鋥亮嶄新的福特車,敞篷的,在迅疾狂馳。

  這是1925年早春二月的一個週六,下午五點左右,太陽尚未西沉。福特汽車靈敏地躲開行人,馬路上行人也在拼命躲閃,一邊大罵:「殺千刀的!」「勿要命了!」

  汽車開過新滬大舞臺的正面,上面霓虹燈閃亮:

  筱月桂主演

  豔情名劇《空谷蘭》

  汽車沒有停,而是猛地一拐,穿進一條狹弄堂,在一個小門前吱呀一聲煞住車。司機跨下車,啪嗒一下摔上車門,摘下男式皮鴨舌帽和墨鏡,那沒有塗口紅的嘴唇鮮亮,開車的是一個少女。

  她一身皮茄克,走進門,門衛看見她,畢恭畢敬地打個揖。她昂首走過去,並不斜視一眼。

  兩個男演員有說有笑,走出來透透空氣,點煙吸起來。他們看到這個皮裝少女,跟所有「藝術家」一樣,只是見怪不驚地斜了一下眼:這是供新滬大舞臺演員進出的後門。

  少女熟門熟路地穿過走廊,遇到的人還是親熱地叫她,她給每個女人飛個吻,給每個男人揚揚手。從前臺傳來申曲的音樂和歌唱,走廊轉過彎盡頭,她推開一扇門,裡面是筱月桂的貼身娘姨李玉。

  李玉看著常荔荔的男人衣衫打扮,寬皮帶把腰束得更細,腿顯得更長,胸部更加突出。她恭敬地說:「荔荔小姐,聽說你從美國女校畢業回國了。」

  「可不,這才自由了。」常荔荔拍拍李玉的臉,雖然李玉比她母親年齡都大許多,「我媽呢?」

  「在臺上。」李玉說,「今天下午首演,來捧場的人很多。」

  「我聽說了,都是上海大闊佬。」荔荔做了一個怪相,「弄得我媽都沒來接我。不過,我也不稀罕被女人接。」她坐到母親的化妝桌邊,看到鏡子中的自己,十七歲的姑娘不施脂粉,頭髮往上紮,像個男孩。房間裡有許多母親的劇照,她邊看,邊開始感興趣。筱月桂已三十出頭了,但身材依舊,上臺顯得更加豐潤美豔。這個化妝間很大,起碼有三十平方,有一張木榻靠窗,還有一個一人高的紅木老式穿衣鏡,鏡子可在框子裡移動。架頂斜扣著一頂黑呢男人禮帽,木榻邊有一盆開著花的檸檬樹,靠牆放著三排架子,掛著各色衣服,一旁堆了些道具。

  「報上說這《空谷蘭》是愛情悲劇,兩個女人爭一個男人。」荔荔好奇地說,「有趣有趣,改天我也要看看!」

  「荔荔小姐,」李玉急匆匆在收拾茶杯,她叮囑了一句,「我要去照應一下,快落幕了。你母親平時不許任何人進來,怕動了東西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荔荔說,「我媽還能對我不放心?」

  「你媽只是怕到時找不到。」李玉已經走到門口,回頭看了在擺弄那些化妝品的荔荔一眼,無可奈何地出去了。

  荔荔起身翻看各種戲裝、旗袍。她把皮茄克和皮褲脫下了,試試這件衣服那件衣服,終於找到一件特別豔麗的高開叉高切肩無袖旗袍,一穿,竟然正好。她看看穿衣鏡子,很得意,放下頭髮,拿著筱月桂的劇照比鏡中的自己,然後坐下來,開始按劇照一點點化妝,把胭脂眉筆弄得桌上桌下都是。

  李玉端著東西回來,荔荔轉過身,站起來。李玉不經意地說:「小姐。」又低頭整理帶回來的東西,突然想起來不對,仔細一看,張大嘴說,「你,你——小月桂?」她驚得暈倒在地上,拖倒了一些道具乒乓直響。

  筱月桂在走廊裡,遇見好幾個到化粧室來祝賀演出成功的人,她停下來與他們說著話,請他們多多指教捧場。一抬眼看見幾個記者跟來,要採訪。

  「請等一下,我卸裝後細談。」她微笑著說,就在這時化粧室發出異常的響聲,她趕快跑過來,推開了房間門。

  她嚇了一大跳。

  一個十年前的她坐在化妝桌前,正看著自己,筱月桂覺得是在做夢,但再睜開眼睛一看,的確是真的,她正朝自己一笑。她馬上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,走上去,一把抱住那人,「荔荔,我的好女兒回來了,你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了。」

  法租界極司非爾路,有幢高矮起伏不一致的兩層花園洋房,門前種著棵高大的玉蘭樹,牆上爬滿常青藤。筱月桂搬到這兒已有十年。

  黃佩玉遭到不測後,他的大太太好幾次曾帶些家人來鬧,要收回康腦脫路的房子。最厲害的一次,一群手下人在門外吵鬧不休,門都打破了。這裡如意班的男演員全體出動,去幫老闆,雙方已經開始大打出手。筱月桂打了一個電話,租辦巡捕房趕來,筱月桂亮出房契,上面的確是她自己的名字。巡捕見狀就說強入民宅是犯法,要抓人,大太太只得走路。

  筱月桂嫌那房子舊記憶太多,決定賣掉另買。一對德國商人夫婦,因戰敗而無生意可做,要回國去,在法租界有幢房子急於出手,一談,價錢很合算,筱月桂便買下了。

  世界大戰弄得西方經濟破敗,遠東卻一枝獨秀,上海房產,幾年漲了一倍。筱月桂一進一出,換了房,在力雄銀行的股份沒有動,卻多了一筆資產。

  這房子搬進來前經過整修,外面不是很醒目漂亮,但裡面一切都嶄新晃眼,比康腦脫路54號講究,房間寬敞,還有閣樓堆放雜物。後花園相比從前的房子更大,樹木參天,花草也多,大荷花缸裡養有金魚。

  樓梯頂端右側裡面兩個房間是筱月桂的睡房和衣服間,左端第一個房間是荔荔的睡房,哪怕女兒一直不在,也空著。再裡面的睡房是備用的客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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