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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二


  餘其揚放下電話,師爺走進客廳,要留他吃夜宵,說是三爺也來了。餘其揚忙告辭,叫師爺三爺留步。

  衣服間多了一張單人床,還有布娃娃布兔,床頭架上放著折疊好的小紙盤小紙碗。常荔荔已經睡著了。筱月桂把她的小手放入被子裡,然後把房門輕輕關上。她在走廊上,叫秀芳。秀芳應聲到樓梯下邊,「小姐,什麼事?」

  「準備一些清淡的點心,端到我房裡來。」

  秀芳端著託盤,裡面有點心和茶。筱月桂坐在單人沙發上,叫秀芳去休息。

  筱月桂本來以為會去鳳雅樓,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旗袍,夾層長袖,正適合這季節。她在臥室裡坐也不是躺也不是,她感覺得到餘其揚有事,不然不會爽小荔荔的約,他特別喜歡她這女兒,小荔荔是常力雄的女兒,恐怕是最重要的原因。

  這時,她聽到窗外汽車聲了。走到窗前一看,果然是他的車子。

  她下樓,打開門,見餘其揚精疲力竭的樣子,便什麼話也未說。兩人一前一後上樓來,餘其揚進洗手間,出來後他的頭髮也濕濕的,筱月桂笑了,遞給他一根幹毛巾。

  「餓嗎?」

  「吃了點東西,不過真是給你說中了,餓。」餘其揚打量著臥室,發現筱月桂把床和梳粧檯調了個方向。

  「我就知道。」筱月桂讓他看身後。

  木幾上擱著熱茶和點心。一個沙發和一個籐椅,在梳粧檯旁邊。餘其揚坐了下來,填了肚子,這才把事情說了一遍,他變得憂心忡忡。

  「怪不得今天黃家大老婆又派人來,糾纏不休,要這幢房子,還留下話來,說不還可以,賠給她六萬。我說不可能,房契是我的,黃婆子的人說要告我上法庭,告我騙人錢財。」

  餘其揚問:「房契可能有假嗎?」

  「我能有那麼傻?兩年多前從黃佩玉那兒拿到手,我就去請工部局房產登記局驗證過了,的確是真的。此後就存在華懋銀行地下不銹鋼保險庫裡。我只有這筆財產,加上一個如意班,得送荔荔上洋人學堂,上海太亂。我準備送她去美國讀女校,就靠這點東西作底,哪能像黃佩玉那樣馬虎,整個上海好像都是他一人的!」

  「黃佩玉的賬周轉不過來,賣光了也還不了債——如果洪門資產全部封存,你這幢房子就很難說清,因為洪門許多資產分在個人名下,債主不會輕易放過。」

  筱月桂一下子冒出冷汗,「我可不是洪門人物!」

  餘其揚說:「但願在法庭上能向債主團說清。」他站起來,「你就明白現在的處境了:我們都是沒有勢力的小人物,我們只是從老頭子手裡挖了一點錢。老頭子沒了,洪門要敗。但是洪門這個勢力現在並沒有倒,這個勢力看來無形無狀,卻完全可以當錢用。就像你的金嗓甜姐名聲,跟房子一樣可以抵錢——其實就看怎麼用法了。」

  他把杯盤一推,雙手交叉在胸前,對筱月桂說:「師爺說了,他只有向全幫門宣佈,誰能解決上海洪門的銀錢困境,誰就應當成為洪門新山主。」

  筱月桂聽明白了,她喝了一口茶水,端著茶杯,半晌不說話。這個局面突然擺在面前,她的人生又面臨一個關鍵之戰——弄得好,上海洪門會落在她能徹底信任的人手裡;弄得不好,樹倒猢猻散,洪門一敗塗地,她也要倒黴;萬一另立山主,她一樣命運未蔔。

  她擱下茶杯,身子在籐椅上坐直,望著餘其揚說:「你想以洪門的名義借錢,而且想讓我幫著借錢。」

  餘其揚看著她說:「你是明白人,比師爺之類聰明多了,知道上海灘是怎麼一回事。借銀行錢,不如辦銀行!借錢要還利息,辦銀行卻生利息。師爺說,洪門從來只會搶銀行錢莊,說我是在瞎想。」

  見筱月桂沉默了,餘其揚也停住話頭。這生死之戰,冒險的程度超出他們先前的一切難關。筱月桂眉頭鎖起來。

  「你怎麼不做聲?」餘其揚熬不過她,開口問。

  「為什麼我要做聲?」筱月桂說,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,你打我的房子的主意。黃佩玉的大老婆來拿不走這房子,你以為就能,對不對?」

  「小月桂真是個一點即透的人。」餘其揚有點慚愧地說。

  筱月桂歎口氣,「假定這房子能押款,不過幾萬,夠什麼用?」

  「辦一個銀行,有二十五萬本金就可以開張。辦銀行靠信用,洪門本身就是信用。租界煙賭娼三樁生意,從來都是銀行的大戶,與我們都是老關係。銀行開張時,上海灘其他銀行照例是要存款進來以示祝賀,取出的週期,按慣例是半月,我會讓週期延到三月半年以上。其他有關係的大戶,一一通知,他們不敢不存進錢來。這樣就有足夠資產放債券,以債抵債。」他撥著手指算辦銀行的好處,「如果洪門能辦銀行,債主就明白洪門沒有敗,就不急著要債了。」

  「行行,」筱月桂說,「我信你這帖藥有用,但師爺他們肯讓你把洪門資產作抵押嗎?」

  餘其揚搖搖頭,才說:「這點我很清楚,三爺等人認為我這主意是奪權,師爺只會袖手旁觀,睜隻眼閉隻眼,看我能不能把銀行辦成,他們已經沒法收拾這個爛攤子,只求把眼前難關度過。這也行了。我只要他守信用:誰理順財路,誰當上海洪門新山主。到那時,這話非兌現不可了。」

  「那麼,我們還是值得搏一下。」她走到床前,手扶住床柱頭的帳幔,坐在床邊,靜靜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,滿眼濕潤,可是聲音卻很堅定,「好吧,其揚,既然命運要讓我回到赤手空拳來上海的日子裡,我就成全你,把我全部底倒空給你,這房子,我的如意班,我錄製唱片的酬金,金銀首飾都給你,甚至把已經存好的送荔荔去美國的錢都一分不剩地給你,給你湊十萬。其餘只好你自己想辦法!」

  餘其揚站了起來,走到筱月桂的面前,看著她的身影,突然他雙腿跪了下來,雙手抱住筱月桂的腰,把臉貼在她柔軟的胸口,淚水淌了下來。

  筱月桂看見他的肩膀在抖動,便把他緊緊摟在懷裡,撫摸著他的頭和肩膀。日月輪回完全不由人意志,他們竟然在這個夜晚,一下感到又成為當年一品樓的小丫頭和小龜頭,兩個一無所有的孩子,落到人最不恥的境地。

  如果這就是命,這是他們共同的命。

  在這種時候,他們能聽到對方的心跳,能互相憐惜,互相幫襯,天大的難事,也不過就是一樁難事,沒有比兩個人不能心心相印更大的難事。人生萬物,惟獨這一點是最珍貴的。

  「一切都會順利的。」說完這話,她也滑下床沿,與餘其揚面對面地跪在一起,兩人緊緊相擁,抱頭而泣。從來也沒有如此哭得痛快的,從來她哭都是一個人的事,即使在臺上真流淚,也怕弄糊化妝,沒有如此放開來,她的天性使她不願對另一個人這麼無遮掩地傾訴。

  他們不應當是兩個分開的身體,不管怎麼卑賤,怎麼無可奈何,在這個晚上,他們就是一個人。這刻,新的一層關係更是將把他們鎖在一起。

  當他們倆在床上平靜下來,相擁在一起,凝視著對方。窗外蔚藍的月光透進來,灑在他們赤裸的身上。筱月桂說:「其揚,荔荔的前程就在你的手中了。」

  餘其揚的手與她的手相交在一起。他說:「這個銀行就是為荔荔開的,我想應當叫力雄銀行——常爺的威名在上海灘還能叫人服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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