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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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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像你!你仔細看看。」新黛玉的聲音。 小姑娘真的仔細端詳,「唔,還真有點兒像。不過,比我漂亮。」她粗魯地推筱月桂,「嗨,你怎麼敢比我漂亮?」 筱月桂說:「你長大了,會比媽媽更漂亮!」 「媽媽?新婆婆說我媽媽去外地找我爸爸了。我媽媽姓陳,我叫LiLyChen,一直叫到找到我爸爸為止。」小姑娘滔滔不絕地說。她傾過小小的身子去拍拍餘其揚的頭,「對不對?余叔。」她又轉過頭去拉新黛玉的手,「對不,新婆婆?」看得出來小姑娘對余其揚感情很深,對新黛玉更是撒嬌得很。 筱月桂再也忍不住了,她一把抱住小姑娘,淚如泉湧,她說:「媽媽把爸爸找到了,現在回來接你。」她哽咽著說不下去。 餘其揚接著說:「你爸爸姓常,叫常力雄。他可真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!」 新黛玉也掉下淚來,對小姑娘認真地說:「叫媽媽,這是你媽媽。你媽媽為你吃了好多苦。」 小姑娘不做聲,咬著手指,睜著大大的眼睛,最後她望著筱月桂說:「如果你是媽媽,就帶我去見爸爸,對嗎?」 筱月桂已經鎮定了下來。她把自己臉上的淚水,弄在孩子臉上的淚水都輕輕用手絹抹去。 「媽媽這就帶你去見爸爸。明天清明,我們去上爸爸的墳,好好燒幾炷香。今天起,你就改回你的原名,叫常荔荔。」 孩子終於把頭依偎在筱月桂的懷裡。車子一直行駛在有點嘈雜的街聲中,慢慢地出現滿街霓虹,重疊在萬家燈火之上。 就是在那天晚上,筱月桂帶著女兒荔荔進了照相館,她坐在右邊,女兒坐在左邊,幾乎和在車子裡是同一個動作,稍不一樣的是母女倆看上去很親熱,神態也歡快。這照片應該算筱月桂最漂亮的一張,她露齒笑著。 筱月桂有十幾個鐵餅幹盒,裝照片比較密封。她經常會把寫有「荔荔」兩字的餅乾盒打開,倒在桌上,照片堆成小山。獨自回味這張照片,的確不同尋常,她在一夜之間多了種女人最迷人的風韻:母愛。 黃佩玉死後,師爺等人忙著應付租界巡捕房的調查,協助偵察尋找綁匪線索,工部局探長幾次三番找筱月桂問話。她的答詞一清二楚:眼睛一直被蒙住,關在四周封死的小房間裡,幾乎什麼也沒能看清,只記得那屋裡有時是兩人、有時是三人在說話,其中一個是女人。 「小房間裡有些什麼?像什麼樣?聽見了什麼?」 「有桌椅,還有窗,但是釘死了,外面好像有流水聲。」筱月桂仔細地回憶,她瘦得厲害,身上的腫塊紫塊已減輕。頭髮索性剪成齊耳短髮。 巡捕房要求師爺三爺嚴厲查問華人巡捕隊內部,但是出事這幾天,每個人幾乎都在同隊人眼皮子底下,沒有可能參與綁票及暗殺陰謀。而且,沒有人弄明白綁匪暗殺的目的,想必是勒索不成,惱羞成怒,想了個毒計,暗殺連帶撕票,做個乾乾淨淨。 從地形上看,筱月桂沒有被強力炸藥殺死,只是僥倖中的僥倖。 工部局對黃佩玉「死難」表示「悲慟」,過了兩個多月才對黃佩玉「殉職」,給予正式嘉獎。這兩個多月中,工部局非解決這件轟動一時的大案不可。但查來查去,實在無法查清,到1915年春天,案子才了結:因為最後事發地點在租界之外,有了個查不清非我無能的藉口。華界警察局也樂得以洋人的處置為准,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,成為上海無數聳人聽聞的懸案中的一件。 黃佩玉立足租界稱霸上海八年,已成尾大不掉之勢。他的各種各樣的對手,幾次想把他從「華董」位置上拉下來,但洪門勢力成為工部局維持上海「秩序」的基本力量,只能隱忍。 黃佩玉一死,洪門突然群龍無首。大批債主急忙擁到黃府,甚至在工部局查案時,也呆在黃府不走,有的乾脆在黃府打起地鋪,成為上海報紙一大新聞。工部局在查案時取走了黃佩玉與上海洪門的帳目。最後大概明白了完全不必代黃佩玉清帳,才發還有關文書證件。 黃佩玉的大太太,早就招架不住,病倒在床上。師爺從她那兒拿到保險箱鑰匙,打開一看,氣得雙手發抖:洪門的帳目進出與黃家的混在一起,完全是本糊塗賬。 他焦頭爛額,不知如何對付。 師爺想了一晚,三爺是個弄刀槍的好手,不是理財的料;老五以前給常力雄當管家,現在常家早就色微,他卻一直在那兒做事,讓他來清這公私不分的賬,肯定不合適。余其揚做事細微靈敏,人又忠實可靠,連黃佩玉也欣賞他,但只是打雜跑腿做具體事的,在洪門裡沒有正式地位。 黃佩玉不肯放點實權給餘其揚,當然也不放權給洪門裡的其他人,若不是如此,恐怕事情不會弄到這麼糟的地步。幫外之人,能人倒有,但是不像當年黃佩玉,已經被常力雄引薦入門。現在這局面,沒有人能鎮得住。 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,心裡主意一個接著一個,可就是下不了決心。 第二天早上,師爺眼睛腫腫的,這一夜未睡得踏實。他還沒吃早飯,黃府人就來電話,說連外地的債主都聞訊趕來了,如何是好?大太太傳話說,要讓黃府的管家來管這事,若是師爺同意的話,就讓管家過來拿賬本。 師爺腦子裡閃過那個圓臉的管家的身影,一聽這話,就明白大太太是什麼用意。他火氣不打一處來,這等於通告他,以後就只是黃府自家事,先滿足黃府再對付洪門。不過師爺息事寧人地說:「告訴大太太,別擔心,我這就派人理清帳目。」 師爺擱下電話,只有讓餘其揚來配合他,先對付黃府客廳的那些債主。 他差人十萬火急把餘其揚叫來。 餘其揚住得挺遠,開車要一段路,半個鐘頭後才到。余其揚把車停在馬斯南路上的一條弄堂口,跟著送信人一起走進弄堂。這座石庫門的房門虛掩著,他推門進去,師爺就站在天井,忙走過來拍著他的肩。兩人坐下後,師爺歎了一口氣,才說明原由,要他理清這一團亂麻。 餘其揚接過賬本,便開始工作,半天後就估摸出一個大致情形。黃佩玉經手的上海洪門財務,負債累達四百萬之譜。資產部分,雜亂無章,有頭緒的幾乎全抵作負債押款,甚至一份抵幾處債,洪門已成空殼,資不抵債。 師爺大傷腦筋,胸口悶得不舒服,把外面的背心脫下來。他說:「阿其,洪門資產債務,早就應當與山主個人資產債務分開,怎麼今天還像太后那樣,皇產國產不分,買軍艦造花園是同一筆錢?」 餘其揚苦笑了,「這個皇帝不是你立的嗎?其實他自己亂用錢倒是不多,平日裡也算節儉。你看他的支出大多是政治捐款,工部局收捐上交,還有不少『禮物』開支;中國人誰有勢力就給誰錢,孫文、陳其美拿過錢,馮國璋、盧永祥也拿過錢,租界的外國佬也拿過錢——看來黃爺在上海撐場面,全是靠捐錢買權!」 師爺站起來,急得團團轉,「黃爺欠的債卻全是以洪門名義,這下怎麼辦?」 餘其揚也苦笑,「一品樓宣佈破產,妓女丫頭可以出售。沒聽說幫會可以宣佈破產,出賣打手?誰願出錢買我?」 幾天後,餘其揚總算忙出個頭緒,他把帳目理出來,虧空至少有二百萬。師爺看完他的一清二楚的賬本,關照他絕對不能對外面說,對債主只說,洪門正在立新山主,山主一立,債務就可按手續付出。 黃府大太太這次親自打電話來,問怎麼對付那些賴在家裡的債主。師爺吩咐了一番,她在電話裡答應照辦。 這天晚上餘其揚本來和筱月桂有約,帶她們母女到鳳雅酒樓吃香酥鴨。他找個機會,打電話給筱月桂,說得推遲一下,有事與師爺商量。「若過了六點,那麼你們先吃飯,我還是要請客,改成得月樓十點吃夜宵。」 等到他與師爺談得差不多,好不容易脫身時,他掏懷錶看,已快十點了。師爺被家人叫開,他急忙給筱月桂打電話解釋。 「不必操心了,小荔荔已經睡下。」筱月桂有點恚怒。 餘其揚說他還是要來,找她說幾句話。 「有話下個星期再說吧。」筱月桂說,「在鳳雅擺好席再說吧。你弄得小荔荔不高興了,說要打你。」 「她不是睡著了嗎?睡著了的小荔荔我不害怕。」餘其揚說,「有正事,我心裡沒數,要聽聽你的主意。」 「呵,你什麼時候聽過我的主意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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