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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


  「這個戲子好大膽!」

  「我看她不是想要道歉。」余其揚進言道,「我看她對報刊有意說得危言聳聽,鬧個沸沸揚揚,是想找你吃講茶,談條件。」

  「嘿,更膽大包天。也不知道我是殺人出身!只要我吐口氣,她就在上海灘沒了影。」

  「老闆,何苦為一個女戲子弄出事來,說出來也不好聽。看她還是留著餘地,跟一家家報紙說了那麼多話,卻沒有點你黃老闆的名字,也不說是我帶的人。」

  黃佩玉想想,和顏悅色地對餘其揚說:「不管怎麼說吧,我們也來個好男不跟女鬥。行吧,我就去向她『道歉』。一個戲子,敢這麼跟我說話,我倒要看她什麼鋼筋鐵骨!」他搓搓手。

  「她只說與工部局論理,一口咬住是工部局弄出來的事。」餘其揚加了一句,「好像是明白人。」

  黃佩玉正在朝廳外走,感興趣地站住腳,「工部局?」好好,就請她代為鬧一場,讓那個混蛋高鼻子明白一些。「他想了一下,對餘其揚說:」上海灘一鬧,這個洋大人也只好停止唱高調。我們再把上繳給工部局的娛樂業管理費,每月增加到兩萬,他應當滿意了吧。「

  「老闆好計謀!」餘其揚心裡格噔一響:看來這筱月桂還真的能一刀見血,出手快得叫人眼睛都跟不上。

  黃佩玉轉身往外走,好像自言自語:「我一直也不懂當年常力雄怎麼會看上一個川沙鄉下丫頭,也不怕人笑。」

  一個月後的觀藝場,座無虛席。所有的票全部售出。

  臺上在上演一齣新戲《離婚怨》。這是上海地方戲第一出時裝劇,舞臺上有一張床,男演員穿西裝,筱月桂穿旗袍,燙頭髮,帶著項鍊耳環,有錢人家少婦打扮。鼓板加小鑼,不時有笛子伴奏。戲裡有說有唱,婚前曾追求她的某惡棍糾纏不休,下迷藥把她誘到手。此後,男的在外有了相好,夜不歸家,女的坐在榻床上,拿一本《西廂記》等男的回家,唱一段抑抑揚揚的《反陰陽》:

  我好比,

  黃連沐浴一身苦,

  恨只恨,紅顏多薄命,

  難免左右鄰舍閒話多。

  誰知平地起風波,

  暗下迷藥糟蹋我,

  我正像濕手沾上幹麵粉,

  唉,這種日子叫我怎麼過。

  筱月桂的歌喉有點胸音,嘹亮而沉鬱,雖然底子還是江南民間歌調,長腔卻唱得如流水迂迂回回,別有風味。

  黃佩玉坐在觀眾席裡,四周的座位被保鏢買下,他在場內還戴著禮帽,帽沿壓得很低,以免被人認出。他被臺上盛妝的筱月桂迷住了,似乎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美豔的婦人。他來戲院前,有意看本地灘簧土腔土調的笑話,現在心境完全兩樣。

  這個戲情節曲曲折折,女子失身後難遮滿面羞,眼淚咽在心裡,希望丈夫回頭又自覺理虧,既有情來意去,又有兇殺暴力。筱月桂能把「誤了身」的女人演得讓觀眾同情,最後團圓皆大歡喜又來得不易,滿場已是涕淚滂沱。

  舞臺幕落,黃佩玉帶頭站起鼓掌喝彩,全場都站起來叫好。幕又起時,剛才服毒被救的少婦已經站起來,招呼兩邊的演員一起,走到前臺笑吟吟地謝幕。筱月桂的戲迷,正一個個給她抬上花籃。

  黃佩玉臉色一沉,伸手按了按頭上的帽子,一揮手,「走!」他帶著一幫人就走出場。筱月桂在臺上覷見,心跳得慌:不知這個黃佩玉是什麼打算。

  第二天演出完,餘其揚穿著整齊,西服革履,頭戴一頂禮帽,到後臺來拜見。筱月桂正在對鏡卸妝,對前來報信的李玉說:「你認為這個阿其,是唱紅臉白臉,還是花臉?」

  李玉說:「他好像現在青雲得意,但不會對你使壞心眼。」

  「你肯定?」

  李玉點點頭,「昨天他坐在下面看你的戲,眼神中就透出對你的佩服,不像那個黃佩玉,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。」

  「那就讓唱紅臉的進來吧。」

  餘其揚沒有講客套話,也沒有為上次砸戲場作解釋,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,完全是在執行命令傳話:「黃佩玉先生請筱小姐在禮查飯店夜宵。」

  「噢。」筱月桂回過頭來看了一下餘其揚說,「他道歉嗎?」

  她的眼光,與一個月前看到他的那種驚喜很不同,非常陌生,故意拉開距離。餘其揚更是如此,不願多言,甚至臉上多一個表情都沒有。筱月桂心裡咕噥一句:「這小子又用六年前的老花招對付我。」

  兩人冷了一下場,餘其揚不回答筱月桂的問題,只是重複說:「請筱小姐賞光夜宵,汽車已經在戲院門口等。」

  筱月桂想想說:「行吧,夜宵就夜宵,禮查就禮查,我整理一下,你稍等。」

  餘其揚走到化妝桌旁,因為房間不大,戲迷送的鮮花在地上擺了一攤,還未來得及收拾。他沒有一個地方可站,筱月桂也不給他讓座。他瞥到鏡子裡,筱月桂正抹掉口紅,擦淨添黑的眼圈和眉線,那張亂擦粉黛的臉已看不出表情,不過目光偶然會移過來打量他。這樣雙方互不說話,有點太勉強做作。因此他雙臂相叉在胸前,隨便說了一句:

  「誰能比得上你小月桂,當年就比我風頭足。」

  「比你風頭足?」她就等著這個餘其揚開口,「看來小跟班長大了,比以前有出息。」她想看他現在是個什麼人,「當初你叫我師娘,我還不一定理你。現在你至少打扮得人模人樣了,而且學會把話傳到該傳的耳朵裡。」

  她的嘲諷之尖刻,讓餘其揚大吃了一驚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也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刺她幾句。想了一下,二者都不合適,他決定問明白:「月桂小姐,我哪裡不周到,有得罪你的地方,你多包涵。」

  「我看你就是不肯『得罪』我。」筱月桂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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