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虹影 > 上海王 | 上頁 下頁
二十五


  餘其揚想想,對著鏡子,把帽子取下,他的髮式是市面最時新的,抹了蠟,順暢光亮,不過馬上又戴上帽子了。他說:「這世道不一樣了。」

  「是不一樣了。」

  一不小心,筱月桂手裡的梳子掉在地上。餘其揚彎身拾起來,遞給她,不巧與她正好彎下的身子撞上,他趕緊擱到桌上。她感覺到他的目光熱切地看著自己,她的心跳了起來,可一瞬間兩人都恢復了原樣。她掉過臉來,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,聲音異常冷淡:

  「其揚,你給禮查飯店打個電話,叫黃老闆耐心等,至少要讓我卸完妝吧。」

  第八章

  黃佩玉約她在英式建築風格的禮查飯店吃飯,那兒二層的西餐廳之奢華講究,哪怕洋人,也會豎起大拇指。

  筱月桂換了一身裝束,從服飾講究的侍者拉開的門裡走入氣派的大廳。她那身奶油色有暗紋的絲綢旗袍,裁縫手工不錯,做得極合身,開叉高,束腰緊,肩膀切口很高。烏黑的一頭長髮,燙成長波微浪,鬢上別了三朵梔子花。裸露的胳膊,戴著長及肘彎的網格白手套。

  她到百貨公司買了洋女人才用的「胸罩」,本以為和新黛玉的束胸布差不多,哪知一戴上,穿上旗袍照鏡子,把自己都嚇了一跳,乳房挺得太高。

  她穿過廳堂時,引來不少人轉頭注視,有兩個西方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。那奶黃色的旗袍,與她的身體熨貼得緊巧,簡直像第二層皮膚,顯出了她全副身段:她的美,是珠圓玉潤的,豐腴而柔婉——對自己在什麼時候該怎麼打扮,她不會搞錯。用印子錢做這件旗袍,是要下狠心的,這個月連利息都還不出來了。不過用在刀口上的錢,省不得的——她在砸戲場那天,就知道這筆錢省不了。

  她自我解嘲地想:我看來比誰都有上海氣派——「不怕天火燒,只怕跌一跤」,全部家當都在這身行頭上了。

  她嘴角微有笑意,似看見似看不見地走了過去,沒有進電梯,而是走上右側寬敞的漢白玉樓梯。滿堂人驚奇地看著她穿高跟鞋上臺階時,毫不做作的搖曳生姿。她知道這是她要演的一場重要的戲,在樓梯轉彎處,她目光抬了一下,晃了一眼那鑲花圖案的大玻璃窗,繼續上幾步臺階。

  包間裡黃佩玉穿著錦緞長袍,正在那裡掏懷錶看,他等的時間太長了,覺得太損臉面,被一個下三爛戲子耍了,正止不住怒氣沖上頭來。這時他聽見聲響猛地抬頭,看見筱月桂走進來,一身簡約但讓他禁不住心跳的打扮,使他完全忘了已經在沸騰冒泡的慍怒,馬上站起來給筱月桂扶椅子。筱月桂笑吟吟地坐下,他也在對面坐下。

  黃佩玉好像一生從未見過一個女子,如此豔光四射,穿戴得如此大膽,他一時不知如何措詞。正巧侍者進來,擺茶具和餐巾,解了一時之窘。

  侍者退出後,黃佩玉才說:「筱小姐賞光,不容易,不容易!」

  「黃老闆不抓我進巡捕房,才真是不容易。」筱月桂半開玩笑地頂了回去。

  黃佩玉抓住了話題,「完全是誤會,徹底是誤會。筱小姐要我道歉,敝人願意在任何大報上公開發表聲明。筱小姐演藝精彩,本地灘簧劇目有益世道人心,應當大力提倡,多方扶植!」他可能意識到一下子說太多了,有點失態,轉過話頭說,「來,來,點西餐還是中餐?」他遞上燙金考究的菜單。

  聽黃佩玉這大篇話,筱月桂一點也不覺得嗦,字字句句都是她久等的緊要話頭。這個黃佩玉比當初第一次見到時顯得更儒雅,更成穩,給她一個好印象。她變得和顏悅色,笑容燦然,目光也溫情柔軟起來。黃佩玉止不住心旌搖盪。她沒有看黃佩玉遞過來的菜單,輕言細語地說:「半夜點心,還是西餐簡單。桃子布丁就蠻好。」

  黃佩玉拍手,候在門外的侍者聞聲趕快走進來,到他們桌邊,黃佩玉點菜讓侍者去準備。

  這個房間窗外是一覽無餘的蘇州河夜景,兩岸萬家燈火,河上如梭來往的船,往左看遠一些,可望見黃浦江和那些泊在碼頭的越洋巨輪。而那一街的霓虹燈光就在腳下,刺刺閃閃。

  但筱月桂這時完全顧不得窗外景色,看著黃佩玉,引他再說下去,「想聽黃老闆金口玉言,怎麼個『提倡扶植』呢?」

  黃佩玉仿佛真是事先用心想過他的計劃,也可能他只是被將了一軍,憑天生腦子快,迅速地轉出了念頭,敏悟到用什麼東西才能打動眼前的這個女人。他的身子朝筱月桂這邊偏了偏,侃侃而談起來:

  「我有三點計劃。第一,我跟先施屋頂花園的老闆已經談妥,請如意班去演出。另外,我正參與籌建大世界遊樂場,我認為應當在裡面專設本地灘簧廳,建成後供如意班去演出!兩個地方的租金都不用預交,票房三成,兩不吃虧。」

  這第一點就讓筱月桂高興起來。想到已經被印子錢折磨了半年的苦楚,可以從此結束,她欣喜若狂,但臉上笑容依然,不露出任何興奮的形跡,反而把黃佩玉的話看做理所當然似的。

  她說:「第二呢?」

  「我看本地灘簧,與京昆異趣,看起來很像文明戲,有西洋作風。我找幾個弄新劇的留學生來給你們編一些新戲,讓這個劇種更上一層樓。」

  這下子說到筱月桂心坎上了,這個黃佩玉喝過洋墨水,人也是一等聰明,明白如何點中她的要害。她有些感動,咬了咬下唇,差一點流出了眼淚,忙低下頭看那茶杯的粉黃花邊。鎮定了一會兒,她說:

  「那就太好了。第三呢——」不等黃佩玉開口,她就說了下去,心裡的話已經憋不住,「我們的戲一直叫做什麼花鼓調,東鄉調,本地灘簧,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。我們不能老被看做鄉下人戲,我們是真正的上海的戲——上海人自己的戲。」

  「好好,」黃佩玉也提起興致來,「那麼應當叫什麼呢?」

  「他們認為最高貴是昆曲,我們就叫申曲!」筱月桂胸有成竹地說。

  「那麼我們組織一個申曲改良社,發表申曲改良宣言。」黃佩玉接下去說,「你看要多少經費?」他好像要馬上從身上掏支票本。

  「黃老闆說一句話,賽過皇帝聖旨。」筱月桂話中帶話地說,高興地笑起來,「你出面組織牽頭,哪個上海頭面人物敢不來?」

  「對了,只要我封你為上海王后,」黃佩玉得意忘形地說,「你就是上海王后。」

  聽了黃佩玉昏昏然的吹牛,筱月桂皺了皺眉頭。她端起茶杯,喝了一點水,等了半晌才說:「那麼,誰是上海王呢?」

  黃佩玉色迷迷地盯住筱月桂,慢慢地說:「整個上海灘都知道,是我!」

  兩人一來二去交談這功夫,她以為完全能勝任自己這個角色。直到黃佩玉扔出這話,她才發現自己早就卸掉了妝,回到台下。她愣了好一會兒,才反應過來,擱下茶杯,猛然離桌站了起來,臉漲紅了,一直紅到胸前。這是她的生活,不是她的戲臺。不是因為這個男人追得太明太直叫她害羞,而是他之前面對她的藝術的種種推崇,立刻變成了一樁明碼交換的生意,黃佩玉比嫖客還不如的蠻橫傷了她的自尊心。

  「我離開房間還是不離開?」她在心裡問自己。「當然不離開!」這是本能的回答。她不可能因為男人一句話,就放棄等待了多少年的機會。

  但是她必須維持一點自尊,不然這個男人會認為什麼都可以用錢買到。她慍怒地站到窗口,看蘇州河對岸的點點燈火,一直漫到外灘和黃浦江上。

  黃佩玉對她生氣反而很滿意,她越火氣大,他越興奮,「難道我沒有資格封上海王后嗎?」

  筱月桂轉過身來,依然春風滿面地說:「看來你想當然,認為我必定會同意當你封的『王后』?」

  「我正等你決定。」黃佩玉笑起來,他知道筱月桂不可能不同意。

  「你我今天第一次見面!你就這樣想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