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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


  門衛便將筱月桂的話說了。果然,那人聽了一愣,想了一下,站了起來,跟著來到後臺。

  筱月桂放下幕簾一角,轉過身來,高興地兩手一拍,走了幾步,便安靜地站著不動。待那位男子走進來,她才露齒一笑,說:「阿其,在哪裡發大財,就此不認識我了?」

  餘其揚納悶地脫下墨鏡,半信半疑地說:「小月桂?」他再看看簡陋的後臺,「你——你就是唱本灘戲的筱月桂?」

  「怎麼,不像?」筱月桂取掉鄉下女人蓋頭布的裝束。

  「你家裡不是姓陳嗎?陳月桂?」餘其揚拍拍頭,恍然大悟,看著筱月桂,似乎開始想起舊事來,「當然當然,『筱』就是『小』。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可以當個姓用?而且沒有想到你出落得——」他上上下下打量筱月桂,話沒說得下去,像在找恰當的詞兒,已經好多年沒見面,一時不知從何說起。

  「我看你倒不像當年的小跟班了,現在做大生意,一出手就能要人命!」筱月桂說話聲特別悅耳,不像一般唱紅的京劇坤角那麼尖細,而是沉著有韻味。她個兒修長,穿著高跟鞋差不多就與餘其揚一樣高。

  「我還是跑腿的。你嘛——」餘其揚看筱月桂臉相身態的丰韻,舌頭打了結,「你好像命該上臺讓大家看的。」

  「不要話裡有話。」筱月桂微笑著說,「並不是一品樓出來,都逃不了當野雞的命!」

  餘其揚連忙擺手,「不是這個意思,絕對不是這意思。」他沒想到她出落得漂亮,嘴也變得厲害不讓人。

  「今天怎麼有空來聽這種鄉巴佬唱戲?如果今天出什麼事——」筱月桂靠近他跟前說,「不會跟你有關吧?」

  聽到外面開始出現異樣的吼鬧聲,她眼光逼向餘其揚說:「難道真是一品樓的小龜頭,來打一品樓的小丫頭?」

  餘其揚跳了起來,剛想說什麼,場下騷亂起來。有人往臺上扔黑泥包的臭雞蛋,登時滿場惡臭。有人大吵大鬧:「男女同台,敗壞風俗,叫巡捕來!」有人扛起凳子,準備往舞臺上扔。有人扯下木腿當武器,一木腿扔來,打倒一個走得慢了一步的男琴師。演員嚇得往裡奔,害怕地擠到窄小的後臺,觀眾則嚇得往門口跑,大哭大叫,亂成一團。一夥人氣勢洶洶地跟著領頭人往檯子這邊湧來,就要開砸。

  餘其揚來不及作解釋,趕快翻身就跑,把演員撥開,沖上舞臺,又從臺上沖到台下,一路不停地大喊:「胡鬧!停下,快走!」

  流氓們剛要砸檯子裡的樂器道具之類東西,聽了他的話,紛紛停住,只好匆匆呼嘯而去。

  筱月桂心裡暗暗叫好:恐怕該她還清他閻王奶奶的月利三分黑心印子錢,真的來了個烏龜,能否翻過門檻,就看此番了!

  戲場裡依然混亂不堪,幕布已經降下。

  筱月桂叫李玉趕到望平街棋盤街,告訴報館說出事了,流氓砸了戲院,傷了人。報館一聽有新聞,馬上派來了記者。對著幾位記者,筱月桂說:

  「演戲娛樂,不管什麼劇種都該一律平等。巡捕要查,為什麼不查新新舞臺尤香蘭的『大劈棺』?為什麼不查先施屋頂花園姚玉玉的『潘金蓮』?單單揪住本地灘簧不饒,不就是因為本地灘簧最平民大眾?工部局就是揀平民大眾來欺負,還要砸多少戲場,最好開一個單子!不用雇流氓來砸,我們自己停業好了!」

  那些記者看到筱月桂毫無怯意,一個孤身弱女子敢站出來指責外國人的工部局,一點不怕,令人既同情又佩服,不管怎麼說,都是他們做文章的好題目。第二天上午,一家家報紙都登出了添油加醋的報道,一時大街小巷都在紛紛議論筱月桂這個名字,一個唱上海本地小調的女子,竟敢在洋太歲頭上動土,據說還是才貌雙全。

  筱月桂讀著報紙,心裡明白,她走的貌似險棋,其實是一個恢復與洪門聯繫的機會。本來她與洪門已經絕緣,新的洪門也不再有新黛玉的地位,哪怕她拿常爺的事來耍乖弄嬌。那個沒用,洪門對此不領情。

  惟一可能的聯繫,只有這個餘其揚。昨天此人從天而降,這是天意!多少次,在窮途末路之時,她一遍遍在腦子中翻尋舊關係,也想到過常力雄視為親信的這個小跟班,當年跟她一般是跑腿的。

  她曾想過去找此人,偌大一個上海,整整一個世界,無從找起。新黛玉也再沒見到過餘其揚。即使她能找到此人,恐怕都是人下之人,相對歎息而已。現在他帶人來砸她的戲,看來依然在給人當打手,可以百分之八九十的肯定,還在洪幫裡當差,那就該他結筏紮橋。她倒要看看,他給當年的同伴怎麼一個收場!

  回想起昨晚上的一幕來,她經過他們倆站著的地方,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。他好像就是自己失而復得的一個親人,一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。過去並沒有完全消失。那麼,姑且就讓應該回來的回來。一品樓後院的那棵桃樹,經過那麼多輪燦爛盛開,現在的果子該是更飽滿香甜。

  就像再次看見李玉與秀芳那一刹那的激動,她皆在心裡領略了。她聽說過上海洪幫的新山主是那個長相斯文的黃佩玉,就是常力雄最後接待他並為之送命的人。看來,她命中註定將重新聯結上這個半露半隱的奇怪世界,關鍵是看她敢不敢抓緊這根茫茫大海中丟來的繩纜。

  夜裡她失眠了,想了很久很久,天都亮了,她還在想,包括這些年總在心里弄不明白的疑團。

  雖然她心跳得厲害,如吃了一種毛毛草藥,心坎發麻得慌,但是她感覺這次自己會有好運。

  余其揚走進黃府,這兒草坪修得平整如毯,樹木蔥綠,也剪得像木工刨過似的那麼有棱有角。三層樓的法式建築,廳多房間多走廊寬,差不多全是大玻璃窗,房內裝飾濃烈華麗,西式吊燈,地上鋪有地毯,卻陳設著中式紅木家具。

  餘其揚看來很受黃府人歡迎,一進客廳,僕人就端來龍井茶。二姨太三姨太聞聲而來,熱情地問寒問暖,與他說話。六姨太路香蘭人未至,聲音先到:「我說是誰呢,原來是其揚,留下來和黃老闆一道吃晚飯吧,喜歡吃什麼,我讓人準備。」她的打扮像個貴婦,頭髮梳得高高的。見六姨太來了,二姨太三姨太均藉故離開。

  餘其揚站起身來行禮,一邊說:「多謝六姨太,卻之不恭,今晚真的有事。」

  黃佩玉送走客人,也過來招呼他,兩人一起往走廊裡端的會客廳走去。剛坐下來,六姨太親自將餘其揚的茶水送到,這才關上門離開。

  余其揚對黃佩玉說:「本來柿子揀軟的捏,結果捏到一根鋼針。這個鄉巴佬本地灘簧的主唱兼老闆,你知道是誰?」

  「誰?」

  「就是當年一品樓那個小月桂!」

  黃佩玉驚奇地說:「那個常力雄胡亂揀上床的鄉下丫頭?」

  「對了,她現在不肯善罷甘休,鬧到報紙上去了。今天中午,還派人送口信來,說是要黃老闆親自道歉。」

  「這跟我有什麼關係?」

  「她那天看到我。」餘其揚說,「她完全有辦法弄明白我的背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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