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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


  一個穿戴頗講究的女人,筆直走進後臺來,似乎很臉熟。筱月桂心不在焉,沒立刻認出,待這女人走近些,才發現是新黛玉。

  筱月桂迎面就說:「說好一個月,還沒有到時間,那債主總不能現在就催賬吧?」

  新黛玉搖搖頭。

  「姆媽是不放心。」筱月桂沒好氣地說,「月利三分,年利驢打滾三倍三,這印子錢也實在夠黑的。怕我還不出來,連累你這保人。不會的!肯定能還!」

  新黛玉已經有點顯出老相,並不答筱月桂的話,她蹩著小腳,只是朝牆邊木椅上一坐。木椅吱嘎作響,嚇了她一跳,欠起身來,「會不會垮掉,老天,這是什麼人坐的?」

  「當然是我這種人坐的,你怕坐就別坐。」

  「這麼說,我就坐得。」新黛玉哼了一聲,「我總比你長得輕巧!」

  新黛玉重新坐下後,那木椅就只叫了一下,她低頭看了一眼,這才放心地從身上掏出粉盒粉餅,往臉上添妝,但是很快合上粉盒,感慨地說:「真是什麼世道!一品樓只准彈蘇州絲竹,就是要講個品位。你呢?長三做不成做么二,么二做不成做婊子,婊子做不成做戲子!我看一個月印子錢到期,把你的班子,連同你自己全部賣給窯子都不夠還本帶利!」

  筱月桂沒心思答理她的尖酸刻薄話,她內心正焦慮如火焚,時不時撩開幕看有多少看客進了場子,但是面子上要裝出鎮靜。整個如意班都在看著她,她一心怯,這些小毛孩全會垮掉。

  新黛玉看了看臺邊上坐著的幾個人,他們手裡拿著二胡板子和小鑼,最後目光又回到筱月桂身上,搖搖頭說:「連做戲子也不像!『阿必大回娘家』?這種鄉巴佬戲,拿到上海獻醜。不如回你的川沙鄉下,搭班趕場子,還能弄幾頓飽。」

  筱月桂不吭聲。這話說得太刻毒了一些,她其實就是看中了剛離鄉到上海的那些鄉巴佬,把他們作為主要觀眾。

  「你看你聰明一時糊塗一時。我唱過的評書,都是先人代代相傳,不是胡鬧亂編出來的。你這條路無法走。」新黛玉歎了口氣。

  「我也沒有別的路可走。」筱月桂給她說慘了,情緒激動起來。她在並不寬敞的後臺來回走著,做么二的舊日子,宛如噩夢,回到川沙老家的那兩天,更是難忍。

  鎮上出走外鄉的人,一般都是經商做生意的,回鄉必擺排場,請親戚。就是在外鄉幫傭的女人,回去也要頭臉光鮮,送禮周到。現在她是有事回鄉,有一點兒積蓄也得用在籌辦戲班子上,這就犯難了。即使鎮上無人知道她做了么二,也都曉得她在書寓做丫頭,職業不光彩,落魄而歸,更是丟人現眼。但是她只能硬著頭皮不看左鄰右舍們的冷眼,只當聽不懂他們的冷嘲熱諷。

  聽說筱月桂的祖上原是鎮上殷實之家,後來漸漸沒落,到她父親這輩,還有一個針線雜貨鋪。她七歲時父母先後暴病死去,雜貨鋪由惟一的親娘舅經營。

  說是鎮,不過是一條小街,她順著石板路找針線雜貨鋪,一切仍是照舊。門前房作鋪子,後院作倉庫,樓上三間房作睡房。聽說她來了,那雜貨鋪立即關了門。

  她敲著門,大聲說:「娘舅,當初不是你把我給賣了的嗎?現在我回來了,你怎麼把我攔在門外?」

  舅媽個子小小的,四十歲的樣子,穿一身碎花布衫。她打開門,站出門檻,把丈夫掖在身後,一干二脆地對她說:「不是我們不收你,而是我們不敢收你。你哪裡來哪裡回吧。」她閃進屋,當小月桂的面關上門。

  她用手拍門,這麼多年過去,或許時間會改變一些東西,她不妨一試,「那麼看在我死去的媽媽的份上,娘舅,借給我一點錢。」

  那門打開了,舅媽一臉譏笑,「你真不害臊,不帶錢回來,還敢來借錢。」

  「我一定會還你們的。」

  「你這病蔫蔫的樣子,拿什麼還?我們今天把話講明,從今以後,我們沒你這個外甥女,你呢,也沒有我們這門親。」

  「別這樣,舅媽。」

  那門叭嗒一下關上了。

  她突然發現身後已圍了一大圈人,老老少少,沒有一人對她有笑臉。她拖著蹣跚的步子走在這街上,一街的人,那當娘的把自家閨女抱在懷裡,看護得好好的,一步不離,生怕沾上她身上什麼說不明的毒。他們嘰嘰咕咕朝她翻白眼,有的人朝她吐口水,有的人把髒話連同爛蘿蔔一起扔了過來。

  「賤貨!」

  「窮瘋了,爛水鹹蘿蔔!」

  「不要臉的臭布條,渾身臭熏熏!」

  街尾就是農田,牛在田裡耕作。

  她又渴又累,村裡沒有人給她一口水喝。她跑到井邊,兩個少年趁她趴在井沿,雙手捧水時,惡作劇地把她往井裡推。雖然是嚇唬她,可她沒有防備,差一點就落到井裡。她本想找個什麼舊日鄰居歇一晚,第二天才走,不過這場侮辱才開個頭,接下來還不知會發生什麼。

  她想了想,窮愁潦倒本身,就是犯了村民的眾怒,這不是他們的錯,是她自己的錯。只有當即離開村子,到附近一帶村鎮想辦法。

  新黛玉搖搖頭,心情沉重地說:「六年前,我就告訴你,趁還年輕,嫁個鄉下種田人過日子,你不聽。都怪我當初把你買到上海來。婊子做不了,難道戲子就好做?我問你,哪個戲子背後沒後臺?後臺越大名越大。上海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,你不懂嗎?你想當戲子,也當錯了時候,應該在常爺活著的時候。」

  這點新黛玉倒是說得對,她是一個寡婦開戲班子,全靠自己在黑道控制下的行當中獨自打天下,太難太難。她清楚這點。

  常力雄的家鄉松江,離川沙並不遠,她想了想就去了那兒。那是個有名的水鄉古鎮,打聽了好幾個地方,才找到他的墳。

  生長著竹林的小山丘,墳修得很氣派,不過地面積了好些水,墓碑外有亂石泥土,荒草叢生,看來他的家人也沒有經常來上墳。她想起在客棧做的那個夢,惟一的一次夢見他與她在水塘邊交合。她把亂石和泥土移開,那積水自然順坡流走了。把野草一一拔掉,她點了三根香,跪在常力雄的墳上,默默流淚。

  風暖暖吹來,遠處有人竟然在唱「賣紅菱」:

  郎啊,郎啊,

  要吃紅菱拿把去,

  要想私情別起心!

  長裙短裙爺娘掙,

  著子你格紅裙賣子我個身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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