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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


  這小橋流水人家,幽靜古樸,因河成街,傍水築屋。一根晾衣竿從窗子裡伸出,隨意地搭在另一幢房子的屋簷上,很像古畫裡的城鎮。

  一葉小舟上搖櫓人背著斗笠,她坐在舟尾。燕子飛過她的頭,小舟穿過又一個橋洞,兩邊房子的木欞花窗貼了好些剪紙,村女在河邊石墩旁洗衣,頑童在石橋上奔跑。

  她追著歌聲,來到一座臨河的茶館,門前懸掛著旗幌,裡面傳出了歡悅的笑聲。小舟拐過水巷,隔窗看到一個暗暗的大房間裡,牆上是一個白布屏幕,上面有猴子在大鬧天宮,棒打天兵天將仙女仙姑。

  她站起來看,卻險些兒掉進水裡,她穩了穩身子,笑著坐下。搖櫓人也笑了,「你要是歡喜,我就載你到富源茶樓去,那兒演皮影戲,還唱花鼓調呢。」

  「花鼓?」不等對方說話,她就表示,「太好了,帶我去。」

  在做么二最絕望的日子,有天夜裡她夢見自己唱鄉下小調,依然是唱給常力雄聽,可是他只笑眯眯地一閃就不見了。

  她突然明白過來:難道常爺沒告訴過我嗎?這好聽!別人能唱評彈京劇,我為什麼不能唱花鼓小調?對客人不能唱,那不僅跌自己身份,還是對客人趣味的侮辱,鴇母要罰的。但是常爺能喜歡,上海灘就會有別的人喜歡,尤其是那些原籍在上海周圍郊縣的人。我可以自己開創一個新戲。

  就是在那個水鄉之鎮,常爺的家鄉,她再次確信了自己唱戲的念頭是對的。但是她積錢的速度太慢,怎麼才能設法去搭這樣一個戲班子呢?

  她把衣物送到當鋪,換了些銀子,還了欠客棧的債,回到川沙鄉下,像當年新黛玉挑上她一樣,在附近一些村鎮,挑上模樣周正一些、花鼓詞唱得不錯、人長得比較活絡的農家漁家少女和少年。她的目的清楚,少女非大腳不取。

  她稍微給了一些養家錢,答應今後戲班子賺了,他們的工錢分成。都是一些窮得賣光田打雇工的人家的子女,從來還沒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條出路,況且是到上海那個奇異的地方,一個個高高興興就跟月桂姐姐來了。

  「本地灘簧」是她仿照正在進入上海的寧波灘簧想出的名字。「本地」兩字,再好不過,就是上海人自己的戲!

  現在這戲班子是搭起了,但是債臺高築,借高利貸等於懸著脖頸走鋼絲——失足是死,不失足也活不了。這些農村來的少年少女,眼望著筱姐給他們能留在上海過日子的好命,有的人還得她手把手地教。有這個想法,他們倒也極其認真,一遍遍排練都不嫌累。

  為省錢,他們從最便宜的興隆客棧搬出,就在臺上搭地鋪。經常挨餓,有了上頓無下頓。有時她外出,回來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飯,徒弟們給她留著一份,她見有的人肚子仍未飽,就裝著吃過飯的樣子,讓手下人多吃些。

  租了場子,萬一戲無人看,那後果實在難以設想。

  筱月桂額頭上汗水都沁出了。這個傍晚,她感覺到與當年等待常力雄的馬車來時同樣的驚恐,那馬騰蹄而飛奔,卷裹著一片黑色向她襲來,她打了一個顫。

  「你怎麼啦?身體不舒服?」新黛玉說。

  「沒事。」筱月桂閉上眼睛說。

  「我還是老話。我算是女人中膽子大的,你呢,你比男人還會鋌而走險。你是知道的,我再也無能為力了。」

  筱月桂聽到戲場裡人聲開始嘈雜起來。她睜開眼睛,到幕布前,拉開一道縫,朝外看了一眼,座位上有好些人了,坐了大半滿。她頓時放了心,看來她的留客之招還是有用:今後可以讓那少女少男多唱一會兒《採蓮苔》,還可以把《採蓮苔》編出一些情節,就更能拉客。

  筱月桂鬆開幕布,轉身走到新黛玉身邊,「姆媽放心,我不會說自己是一品樓丫頭出身,不會糟蹋了你的名聲。」

  新黛玉擺擺手,「不提,不提!什麼一品樓?早就走下坡路了。」她站起來,與筱月桂離得極近,「給姆媽看看,槍傷現在怎樣了?」

  筱月桂看看新黛玉,就脫了外衣,著小衣露出左肩膀,上面刺了一朵月桂花。新黛玉嚇了一跳:「女人文身!」

  「不然怎麼辦?跟每個人講老故事?還有多少人記得常爺?」

  新黛玉也傷心了,眼睛一紅,說:「早改朝換代了,常爺送了一條命,落個什麼好處?」她看著筱月桂,有些感動地說,「你始終未對外說常爺,也未借此做事,真是難得!真是難得!」

  可是新黛玉那天並不想留下來看演出,說是心裡懸得害怕,還是不看這種戲為妙。剛一開演,新黛玉就走了,果真未看一眼。筱月桂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。她知道新黛玉這種絲竹評彈高手,嘴上不說,心裡總是看不起本地小曲,認為是她這種鄉下丫頭混飯吃的花招,要坐下來看這種戲,肯定無法忍受。

  《阿必大回娘家》開演了,一個有小兒子的「婆母」,不讓童養媳阿必大回娘家探望,兩人鬧成一鍋粥。筱月桂自然是演婆母,她是戲班子裡年齡最大的,這個婆母角色也最吃重。

  開場是一段「汪汪調」:

  冬天日出黃枯枯,

  李家娘娘想家務。

  當家人名叫李九官,

  時常出門販豬玀。

  筱月桂唱的女丑角,讓全場笑得大開心。但是筱月桂突然覺得窘迫萬分,連她自己都知道這唱詞實在是土頭土腦過了分。就算求通俗易懂,也不能唱出「販豬玀」來。一場唱完,雖然觀眾喊好,她卻垂頭喪氣。

  她感覺她的地位,比當丫頭時還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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