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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


  可是她沒有,她賣自己的肉體,不賣自己的心。在與新黛玉鬥氣的時候,她曾經威脅要這樣做。現在她明白,她再淪落,心裡最珍貴的東西,也不能受半點玷污。沒有這點東西,她在上海的生活只是行屍走肉。

  這一天,她被叫出局,坐轎子到局票指定的青苑閣。樓下是煙茶館,樓上就是妓院,這兒是有名的野雞窩。為什麼還要遠遠叫她出局呢?

  原來是個蘇北客商賺了一點錢,聽說她的豔名,同時又叫來樓上四個咸水妹,同席擺闊充賈寶玉。

  按妓界的資格慣例,她作為么二,不該與野雞同席,但她覺得這種所謂的資格太無聊。只要這個商人出了叫局的錢,她就裝聾作啞,含笑坐在席邊。那幾個野雞,個個小腳紮得金蓮窈窕,能唱能彈,還能唱幾段京調,還有板有眼上腔上調。

  小月桂看了,心裡實在害怕,她自己靠的是青春,一點鮮活勁。要不了五年,可能只要三年,她的小姑娘風貌,就會消失殆盡,手中這碗飯就端不成了。

  那一晚上吃飯,她擔心商人有了對比,看她不起,不送她回薈玉坊,便使出渾身解數討他歡心,仿佛對他一見鍾情似的。最後席散後,商人叫了馬車當護花使者。到了薈玉坊,她殷勤地端來香片茶,又燙暖了小酒,重新換一套漂亮的衣服出來。

  她盡心盡力的結果,是這個蘇北商人向鴇母提出要留宿。鴇母趁機加價,最後是三十元一夜談妥。那一夜他被她伺候得高興,出手大方,賞給她一張十元的銀票小費。

  商人對她戀戀不捨,連著住了一周,要給她贖身,但是說要到揚州辦完事才能回上海,帶她回家,這之前請荷珠小姐將息幾日。鴇母收了好幾天銀票,一看有了更高的收益,便來恭喜她,「做小也是有了個好歸宿。」

  她眼巴巴等了三天,便有個預感:這只是男人一時興起,他不會來給她贖身。原因倒也簡單:揚州商人一樣不能娶個大腳婆做偏房,那會在地方上丟盡面子。

  她對鴇母說:「姆媽,有客人我還是得見。」

  鴇母當然再樂意不過,「這樣也好,你可以不出局。但是客人上門來,姆媽就給你安排周到,你不用擔心。」

  等了半年,那商人也沒影,她徹底死了心。她不是對未來沒有算計的人,這種拼耗青春的「職業」,絕對不能再蹉跎下去。

  除了身體之外,別的本事她一點也沒有,別人會唱的,她全沒有學過。哪怕一時學起來,也抵不上有些野雞的水平。

  她明白,第一緊要事:她必須先贖身。不管往後是死路還是活路,先離開這裡再說。

  但是她沒錢,只得裝作生了怪病,吃什麼吐什麼,整日裡病病怏怏,全身酸痛。也算是學學演戲,哪知一做上,就成了真的,而且渾身發燒,高燒不退。看來她身體在自我懲罰。

  鴇母無奈,只得趕她走。她走不動,鴇母也不讓她留,把她所有的衣物都扔在地上,說她有惡疾,會傳染薈玉坊。

  草草提了幾件雜物,離開薈玉坊。那一夜,她歪歪倒倒找到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新源客棧,欠債住下。向店小二討了一碗稀粥,夜裡又發起高燒,衣服浸透汗水,貼著皮膚。

  「我就要死了,死得這麼窩囊敗落!」她的手指絕望地摳著木床的檔頭。她不怕死,可死得比乞丐還不如,讓她吞不下這口氣。

  下半夜她睡著了,夢見常力雄。他把她抱在懷裡,說不該丟下她,讓她受苦,起碼也該說做就做,娶了她,讓她有個名分他再走不遲。說著說著他哭了。她從來沒見過常爺掉眼淚,也許常爺一直沒有機會對她垂淚,她也沒有機會向他哭訴,所以,他們可以痛快地相對流淚一次。她脫去他的衣服,發現他站在水塘邊,就拉他上岸來。就在池塘邊上兩人水淋淋的身體交合在一起,她不讓他鬆開她,她喊:「我又飛起來了!」這次他帶著她一塊兒飛起來,騰雲駕霧幾千里幾萬里,幾個時辰都沒有落下來。

  她大叫著醒來,枕頭全濕了。這幾年裡,她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真切的夢,至多只是看見常力雄的臉,望見他背影快跑如飛,就像那天夜裡矯健地一步躍下樓。很奇怪,燒退了,頭也不疼痛,病說好就好了。

  老人說,陰陽相沖!與死人交,會得不治重症!為什麼她與常力雄交合了,反而病癒了呢?別人為禁事,她卻能解通:常爺在冥界一直看顧她,見她臨近絕境,就與她重溫舊好來度她。

  此刻,小月桂又回到這個薈玉坊門前,驚得她一身冷汗,這種生活比被男人追著強姦還讓她害怕。不,不管多麼高的代價,她也得借到錢,把戲班子弄進劇場,為了在上海站住腳,什麼代價都付得。

  丹桂第一台是公共租界的頭牌,最堂皇舒適。其他如金軒茶園、喜樂園也是滬上戲園中有面子、叫得響的。不過所有這些劇場都上演京戲,有名角上臺。

  四海升平樓也處於鬧市,算一家戲園,但門面跟氣派掛不上邊,缺錢維修,大門都快坍塌了,租金比起其他戲場來說便宜得多。她借到的那點高利貸印子錢,只夠在這個地方租一個月。不過,好歹總算進了劇場。門口堂堂皇皇第一次掛出戲牌:

  筱月桂如意班主唱本地灘簧

  磨豆腐

  打黃糠

  阿必大回娘家

  「筱月桂」是她自己想出的藝名,她覺得聽起來響亮,寫出來形好。四海升平樓內部比外觀更加破舊,燈光只能從台下打上來,座位都是長條木凳。不過這場子有一點好處:位居領事館路浙江南路口,離上海舊城也不遠。上海一開埠就是五方雜處,市郊各縣就近進城,稱作「本地人」,這裡正是「本地人」最多的地方。

  下午四點多鐘,人熱熱鬧鬧地湧來湧去,賣小吃的,舞槍弄刀的,耍猴的,擺攤算命看相的。門外街上人頭攢動,不時有好奇的行人停下來,議論「本地灘簧」四個大紅字,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種戲,膽子大的買票,但進來的人始終不多。

  筱月桂已經化好妝,在後臺耐心地等著。她一身水鄉家常女子裝束,大襟衣服,腰系著百褶小圍裙,背後垂下兩條及膝的彩帶和流蘇,裙下一條青布褲,腳上是繡花滾邊圓口布鞋。幕背後幾個年輕人在張望,著急得不得了。

  筱月桂說:「穩著點,看好道具,租的,不能碰壞。」

  「小姐,別擔心,我看著呢。」管著道具的是一個比較老成的人,安慰她說。

  場裡人還是不夠多,幕還沒開。她讓一個小姑娘和一個少年在臺上坐著,拿著月琴板鼓,在那裡敲敲打打,唱《採蓮苔》應答歌度場子。進場的人倒是被這太撩撥人的唱詞吸引住了,捨不得離開:

  姐在園中採蓮苔,

  大膽書生,撩進磚頭來,

  哎喲,撩進磚頭來。

  你要蓮苔奴房有,

  你要風流,風流晚上來,

  哎喲,風流晚上來。

  你家牆高門又大,

  鐵打門閂,叫我怎進來?

  哎喲,叫我怎進來?

  那對俏麗的男女一唱一和,眉來眼去,新鮮逗趣的樣兒,更讓滿場人笑個不停:

  我家牆外有一顆梧桐樹,

  你手攀著梧桐,跳過粉牆來。

  你在園中裝一聲貓兒叫,

  奴在房中,情人進房來,

  哎呀,情人進房來。

  房門口一盆洗腳水,

  洗腳盆上,放著好撒鞋,

  哎呀,放著好撒鞋。

  梳粧檯上一碗參湯在,

  你吃一口參湯,情人上床來,

  哎呀,情人上床來。

  青紗帳中掀起紅綾被,

  鴛鴦枕上,情人赴陽臺。

  哎呀,情人赴陽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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