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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


  不遠處是個菜場,菜販各色人等,賣的與買的都吼著。人聲鼎沸,喧鬧得像個活雞籠子。

  小月桂耐心地等著菜場早市空出來。人空了,氣味依然:菜場充溢著腐酸臭味,滿地狼藉,魚腥的鱗片還粘在菜攤板上,揀菜葉的乞丐踩在黑糊糊的垃圾上,還在忙著。這是她的戲班開始擺場的時刻。每天只有這時候,她整個神經束立了起來。她手下一批年輕徒弟,各施其責,擺起攤子,打鑼的打鑼,敲鼓的敲鼓,她站在中心。一時,這菜場又熱鬧起來。

  小月桂作村姑打扮,但一眼就看得出是這個班子領頭的,哪怕周圍的年輕人個個有驕傲的青春。她塗上口紅,臉本來就水靈,加上幾個假首飾,鬢光釵影,這扮相吸引了許多行人。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東鄉下的小調,號稱「東鄉調」。唱的歌詞更讓人駐足,很多人樂得大笑,擠眉弄眼,引來更多的人:

  瓜甜藕嫩是炎天,

  小姐情郎趁少年。

  紗櫥鴛枕,雙雙並眠;

  顛鸞倒鳳千般萬般。

  小阿姐道,

  我搭情郎一夜做你十七八樣風流陣,

  好像栽了蠶條又插田。

  攤前的一塊舊舊的藍布上,扔了一些銅板。

  她唱累了,就讓徒弟接著唱,自己靠在攤後,擔憂地看著天色。這邊烏雲聚集,另一頭卻亮得可怕,天斜斜歪歪。

  突然下起雷陣雨,好不容易聚集的幾十個觀眾統統跑散,戲班子只得趕快收起簡單的行頭,拾起觀眾在藍布上扔下的幾個銅板,躲進菜攤棚下。

  小月桂還在原地沒有動,豆子大的雨點打在她的頭臉上,眼光四周掃一圈的功夫,身上全是雨水。這春天尚開始,衣服淋濕貼著皮膚,又冷又不好受。徒弟們叫她,她似乎沒有聽見。

  打著雨傘的行人從她身邊走過去,看著這個不怕雨淋的怪人。坐在馬車裡的富家女趾高氣揚,鄙棄地看著這個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唱花鼓的鄉下人,沒一陣子,她就全身雨水淋漓。不,她到上海來,不是為著考驗自己的耐心的,不是為著忍受又一次侮辱的。她不能甘心做一個街頭賣唱者,只能靠行人施捨,勉強混個半饑半飽。

  他們這種生意叫敲白地——擺地攤,比起走街串巷的跑筒子還算高一等,但明顯不是活路。

  小月桂跺了一下腳,跑向菜攤棚,對在裡面躲雨的徒弟們說:

  「今天不唱了,雨一停,你們先回客棧,不要亂走,等我。」

  她轉頭就走。幾個小姑娘冒雨追上來叫:「你上哪裡?」

  「我去借錢,我們非進劇場子不可!」

  雨漸漸小了,淅瀝之中,小月桂沿著城牆的馬路上急行。在這樣的寒風淒雨天,城牆邊的僻路幾乎沒有行人。兩個在菜場看戲時就打她主意的流氓,跟蹤而來,搶先從小街奔到她前面的道上,攔住她的去路。

  首先他們搶了她衣袋裡的錢,然後把她逼進牆角,一個流氓在她身上捏捏弄弄。她抓流氓的眼睛,被流氓猛抽了兩耳光,拳頭也上來了,衣服被撕破。另一個流氓本來負責把哨,說好輪流的,這時看周圍無人,忍不住也跑了過來。她被兩個男人壓倒在肮髒的雨地上。

  她無法對抗兩個男人,只得盯著石牆上的青苔,任他們佔便宜。但是這兩個男人不久就互相鬧起來,爭著解褲帶,還要看著周圍的街,她乘機猛地跳起來,一頭撞開兩人,其中一人沒有防備,竟然被沖倒在地上。

  小月桂頭髮披散,順著老城牆往北拼命地跑。一個男人已經氣喘吁吁地放棄了,那個跌倒在地上的男人,惱羞成怒,緊追不捨,手裡拔出了尖刀。

  她不留神跑到一條死弄堂,沒有地方可逃跑或躲藏,男人得意地大笑,端著刀直逼過來。

  她突然站定,回過身來,發狠地狂叫,臉孔扭曲,像一頭狼。已經追上來的男人看著她,停住了腳,覺得這個女人可能是個瘋子。這個地方快接近鬧市區,對一個大喊大叫的女人,好像討不到什麼便宜。男人搖搖頭,懊喪地走開了。

  她癱坐在地上,精疲力竭,喘著粗氣,過了好一陣才恢復過來。她扶著牆拼命站起來,走出弄堂,看著周圍,走了一段,雨也停了。

  她突然認出了這條街,這裡離薈玉坊就隔著一條弄堂。她一臉苦笑:自己不知不覺竟跑到這兒來了。雨水積了弄堂一地,這個上午尚早,這地方的確是沒有什麼人。

  她沒有必要找路,幾分鐘後就走到了薈玉坊。那裡依然掛著彩燈,上面寫著姑娘的名字。她沒有敲門,只是往門縫裡看,裡面一切依舊,二層樓三廂房的石庫房,依窗而立的那個女子是個新面孔。裡面有人撥弄琵琶,咿咿呀呀地唱著蘇州評彈,間或夾有男人的浪笑。

  書寓招待客人的規矩:一打茶圍,二聽曲,三擺酒。這三步到家後,才談得上碰和。想想,她當真只是個太起碼的丫頭料子。當年傷好之後不久,她被一品樓賣出去。新黛玉的確也留不了她,她們中間再也沒有那個男人,她也沒法重新去做丫頭活,那反而會是對常爺的大不敬。

  她只有同意到薈玉坊。那裡的鴇母,看她那鮮亮的模樣,面孔挺動人的,就不顧她的大腳,買下了她,改名叫荷珠。她就在那兒做起了么二。

  身價一跌,什麼都跌。上海市面么二的碼洋:陪客喝茶一元,侑酒二元,留宿三元。她自知不如別的姑娘色藝雙全,無奈,只得減半。但是鴇母不同意,說:「這價若變,其他小費酬金也跟著降下來,么二堂子也是有面子的,不能壞了規矩。」

  她沒辦法,好不容易等到有個客人,就使出渾身解數儘快地將這個男人拖上床去,簡直跟野雞一樣沒有任何挑揀的權利。再沒有生意,沒有交足錢給鴇母,她可能真要流落街頭,租個破爛亭子間做最下等的皮肉生意。她離窮途末路只有半步之遙。

  如果她不認這命,就只有退出上海。她絕不想離開上海。不是說回鄉種田是下地獄,下田插秧累斷腰也不見得送命,而是她無鄉可回——她根本沒有老家可言。惟一的辦法是:下功夫做么二。

  「薈玉坊有個新來的大腳荷珠姑娘,雖然貨色粗一點,床上功夫卻是一等。」這口碑傳開,客人漸漸不缺,有回頭客,舊人也帶新人來。

  她也學會了妓女與嫖客劃拳行令的特殊語言:「一對鴛鴦」,「滿堂紅」,「兩枝春」,「五點梅」。酒氣油膩味夜夜裹身。

  她對上床的男人,沒有一個有任何好感。她也曾企圖在他們身上尋找常力雄,沒有一個人是他,沒有一個有任何一點像常力雄。如果她真是喜歡床笫之事,為何現在沒有任何快感?恐怕是為了銀子這個目的,使她整個感覺都消失了。

  到這時,對常力雄的想念便不同以前。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幅圖景,散落的點點滴滴聚集起來。重新回憶,重新進入一個鮮活的生命。當他慘死後,她悲痛得一點一厘地從生命裡割捨掉那些記憶。只要腦子一空下來,常力雄就在她眼前。

  隨著歲月的遷移,她對常力雄的想念,越來越切心割肺地真切。

  不管到什麼地步,她都不願打出她曾是洪幫老大的相好的名聲。她知道,只要她說出這個身份來,鴇母就會對她另眼相看,而且不愁沒有財大氣粗的客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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